最中心的营帐里,嬴淳懿看着派出去搜救灾民?的临州卫与?总督府衙役们送回的奏报,不由真切地感到头痛。
杂乱无章,毫无重?点?,满篇报喜不报忧,净在邀功请赏。这还?是书吏汇总过的结果。
他捏了捏眉心,将文?书递给齐宗源,少顷又问:“淮州知州与?淮州卫何在?淮州治下发生如?此大事,州府竟毫无所觉么。”
后者看了片刻就觉得伤眼睛,也对手下这班卫军无能?为力。但卫军直属兵部,并不归他管辖,他倒乐意?得见这帮混子拖后腿。于是放下文?书,回道:“淮州就在九峰谷背后,泄洪这么大的声音,就是头猪,也该被惊醒了。这么久了,还?没有折子上来,真是……去叫淮州知州来见我!”
候在一旁的主簿立即领命出去,见制台大人面色不对,便顺带叫走了其他属吏。
营帐里眨眼间便空旷下来。
嬴淳懿这才开始延续下午未能?结束的话题:“还?没有找到昨日?前往泄洪区报信的衙役么,六个人,难道都不见了?”
“这六人昨夜一同从总督府出发,乘一条船前往淮州,但江上雨大浪急,耽误了时间,没能?及时将命令送达。六个人都很害怕事后问罪,所以一起?逃了。”接话的却是冯于骁,这位按察使平静地说:“不过,我的人已经将他们抓了回来。”
他抬手拍了拍,便有着按察司制服的人押着几个人进来。
第120章 四十一
营帐中, 一排六个人?跪在?地上,皆被五花大绑,一身衣裳连着绳索都脏污不?堪。
他?们全部低着头, 沉默不?语。
嬴淳懿一一看?过去, 提高声音道:“都抬起头来。”
话音落下, 却无一人?动作。冯于?骁斥道:“侯爷叫你们抬头回话, 都愣着干什么?”
这几人?犹豫了一会儿,先?后抬起头来,神情是如?出一辙的惊惧与懊悔。
“侯爷与制台大人?想问什么尽管问。”冯于?骁看?向上首两人?, “虽说下官已经?让下属审问过,但事关重大, 还是亲自审问一回的好。”
齐宗源摆摆手, “你按察司审问过,就是总督府审问过,本台自然不?必再问。”
嬴淳懿与前者的视线在?空中交错而过,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挪到底下嫌犯身上,从头挨个注视回去。这一张张面容皆普通无比,看?面相?约摸都是在?三四十左右, 正是上有老下有小、支撑着全家生活的年纪。
最是容易身不?由己,言不?由衷。
他?看?了好一会儿, 心知此刻不?管问什么都无济于?事, 干脆阖眼道:“罢了,现下没时?间细问,既然冯大人?审过, 那本侯也没必要费这个功夫。先?将他?们带回临州收押监候, 将供词写?成供状,让他?们签字画押。待本侯上报朝廷, 请陛下与两位相?爷定夺之后,再行处置。”
“侯爷说得是。”冯于?骁一挥手,按察司的衙役们便将嫌犯押起来,准备带走。
“且慢。”沈亦德叫住众衙役,眼睛却盯着他?们的长官,“还请冯大人?将这几个嫌犯严加看?管,谨防他?们出现畏罪自杀或是越狱潜逃的情况。毕竟是人?为导致三个县上百万民众二?次遇洪的罪魁祸首,朝廷绝不?会轻饶,受灾百姓的愤怒也绝不?可能轻易平息。”
“沈大人?放心。”冯于?骁微微颔首,以近乎温和的态度说:“我江南按察司的牢狱,就是神仙进了也插翅难飞。”
这批衙役与嫌犯下去,营帐里再次空旷下来。
“还是先?着手处理这回灾情罢。”嬴淳懿按着长案坐下来,神情疲惫地说:“齐大人?,在?座诸位大人?,搜救遇灾百姓、收纳安置流民与救治伤患都不?是问题,但人?救回来安顿好了,就得吃饭。明早的赈济,该怎么办?”
沈亦德接过他?的话说:“依下官所见,灾害发生在?淮州境内,不?如?直接把淮州的义仓开了……”
“不?行!”话未说完,孙妙年立刻反驳:“朝廷先?前发下来的命令明明白白地写?着,先?开吴、俨二?州的常平仓,待这两州的义仓与官仓皆消耗尽了再开临、淮的。今日距离初二?不?过八天,俨州的粮还能再用几天,自然是等?俨州的粮食运过来再行赈济。”
“这是谁的命令?”嬴淳懿忽然问。
“秦相?爷批的条。”沈亦德回了侯爷的话,再与孙妙年相?争:“淮州的义仓就在?九峰山里,现下都夜半三更?了,从其他?地方调粮要等?到什么时?候?难道你要让这么多的百姓都饿着肚子等??昨日清晨泄洪,到早上可就整整一天一夜了。孙大人?,你等?得住,这诸多受灾的百姓可不?一定等?得住。若是闹起来,谁来担这个责任?你?”
谁敢闹?孙妙年差点脱口而出,幸而及时?收住,但一时?又找不?到其他?说辞,只?得双手叉着腰在?原地气闷无比。
齐宗源皱着眉示意他?坐下,慢慢地说道:“沈大人?有所不?知,柳氏昨日才从俨州运粮到淮州,现在?从淮州调粮过来,时?间是够的。朝廷下达如?此命令,自然有朝廷的考量,咱们能不?违背还是不?违背的好。”
沈亦德不?满,似要再度驳斥,嬴淳懿快他?一步开口:“只?要不?耽误事,从哪里调都不?是问题。”
齐宗源点点头,表示这个话题告一段落,然后扬声问守在?帐外的下属,“淮州的怎么还没来?”
主簿回答说再去看?看?,不?多时?,便领着一名紫袍官员进来。
淮州知州终于?领着两千淮州卫赶到。
他?刚进营帐就被孙妙年劈头盖脸地痛骂一顿,但他?显然在?路上就已经?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大事,哈着腰一副孙子模样听训;过程中毫不?还嘴不?说,还不?时?点头,说上一句“大人?说得对”“都是下官的错”。
待孙妙年骂得差不?多了,齐宗源才出面示意前者停下来,然后拍了拍淮州知州的肩膀,沉着声音好似用心良苦地说:“郑大人?呐,长点儿心罢。你淮州地界出了这么大的事,事发没有及时?反应就不?提了,现在?赶紧带着州卫去搜救百姓罢。”
“下官明白,下官这就去!”郑知州涨着脸连连称是,似愧疚难当,即刻拱手躬腰告退。
然而在?这人?转身的瞬间,上首斜对面的嬴淳懿却捕捉到那张上一刻还恭顺无比的脸上一闪而逝的恼恨。
此间事暂歇,诸官不?眠不?休熬了两天一夜,都倦怠至极,便一致决定回去休憩。
临时?营地简陋,江南路官员与钦差使团分别宿在两个帐篷。嬴淳懿回到自己的地盘,下属挂了灯,再回头已看不出他面上有哪怕一丝疲倦,神采与昨日晨间相?比不?减分毫。
他年少时为了驯鹰,曾五六日不?合眼。
“着人?暗中看?住那几个嫌犯,将他?们的家室背景,尤其是至亲去向,都调查清楚。”他?吩咐沈亦德,说罢多加了一句:“只?调查,别做多余的事。”
“侯爷放心。”沈亦德汗颜答道,又忍不?住问:“侯爷也觉得这些人?是受冯于?骁胁迫?”
“纸包不?住火,早晚要焚烧于?光下。且先?由他?们折腾。”嬴淳懿颔首,不?再多言。
三人?各自歇下,帐外盆架火光渐弱。
望舒赶月西驰,载着黎明的金车一点一点爬上地平线。
九峰崖下的山中谷地里,两座巨大的营帐里外人?满为患。这是昨晚草草拉起的收纳洪灾伤患的营地。
贺今行于?其中一座营帐里待了半宿,在?从头铺到尾的草席上占了半臂宽的位置,昏昏沉沉地做了个梦。
梦里满是哀鸣与哭泣,大大小小的声音沉沉叠叠摧他?心神,他?醒过来,才知梦里就是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