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1 / 1)

有遮檐的穿廊上只摆了一桌, 但没有谁没那个眼色要过去。进场时这些人与相熟之间客套招呼尚还有些声息,待入了座,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以致于廊上响起的脚步声就像惊雷一般, 伴着?齐宗源似笑非笑的声音,在席桌上炸开,令不少人下?意识地一抖。

“本台请大家?相聚一堂,掏掏心窝,诉诉衷肠,本是一片赤诚。这好端端的, 怎么?都跟死?了老子娘要等着?哭棺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台一个人把?在座百十来位给怎么?了。”

齐制台带着?一行属官等从桌间穿过, 走到?堂上才转过身?来, 看着?众人道:“诸位是家?里?的顶梁柱,各地德高望重的贤士,乃至整个江南四州都有名有姓的人物?, 到?哪儿都值得尊称一句‘老爷’。齐某才将与各位老爷开了个玩笑, 在此赔不是了。”

底下?诸人像椅子上忽然都生了钉子一般,纷纷弹起来, 规矩地拜道:“齐制台言重了。”

“诶,诸位太客气了。”齐宗源笑着?摆手?,再叹道:“今日是本台有求于诸位啊。”却没接着?说要求什么?,而是侧身?示向旁边的青年,介绍道:“这位就是朝廷派下?来的钦差,陛下?的亲子侄,忠义侯。”

一众消息灵通、熟知礼义的家?主们这才再次行礼,“吾等参见?钦差大人。”

嬴淳懿换了身?规制的常服,自踏进院子便不动声色,到?现在齐宗源把?话题抛给他,他才稍稍凸显出自己的存在,抬手?请诸位起身?。

众人齐声谢过,重又落座,皆是挺着?脊背梗着?脖子,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我说你们这么?紧张干什么??放松些,今天谈的都是公事?,不牵扯哪家?的私事?。”齐宗源一面出言佯劝,一面请侯爷与其他几位钦使入座。

嬴淳懿却不理会,前脚话音刚落,他便接着?道:“诸位想必都知道这一回叫大家?来是为什么?,本侯就不与大家?兜圈子。”

他在停顿的短暂间隙里?与齐宗源对视一眼,后者咽下?已酝酿好但还没来得及出口的话,额角青筋跳了一下?。

两人皆在对方?眼里?看出了杀机。

他转向众人,面色凝重中带着?一丝忧虑,沉声道:“太平大坝决堤,洪水淹没百万亩土地,令鱼米之乡化作千里?泽国?,摧毁无?数百姓家?园。陛下?忧之念之,朝廷殚精竭虑,所有在办事?宜皆为江南救灾让路。各项赈济措施都已到?位,只除了赈灾银一项。”

“朝廷正在全力筹措赈灾银,但此次洪灾波及范围太大,所需银两太多,户部仍要一定的时间才能筹集齐全。然而灾情扩散迅速,救灾一刻也不能等,赈济粮一天也不能断。本侯与齐大人、孙大人和冯大人商议许久,在朝廷拨下?赈灾银之前,只能依靠江南本路坚持下?去。又因官府常平仓存粮有限,度计难支,万般无?奈之下?,不得不请大家?慷慨解囊,为赈济捐献一二。”

他说到?此处,群情再难忍,却依旧不敢高语,只翁声一片。

但他毫不为此所动,稳着?声音再道:“洪灾无?情,本侯知道诸位的财物?宗产也或多或少受到?了冲击,但诸位家?业基底尚存,吃穿不愁,犹有余荫;而众多百姓却已颠沛流离,食不果?腹。士门壁尚坚,蓬户度已难,乃是此时的现状。但不管士门还是蓬户,终究身?在同一片江南,灾情缓急皆与所有人息息相关。若蓬户难度,士门也必不能久支,只有同舟共济,才是撑过此段时间、等到?朝廷驰援的唯一办法。请各位老爷三思。”

说罢沉重地向下?一拜。

坐靠难安的众位家?主们俱是一愣。

按总督府以往的行事?作风,总要再打些机锋,才会托出对他们的要求。至于事?情原委,他们已习惯装作不问不知,再私底下?打探。

高墙圈起的庭院里沉闷许久,熏风送来一缕缕凉凉的雨丝。

靠近穿堂的一张席桌忽然传出响动,一名文士打扮形容清寒的中年男人站起来,走到?空当,向廊上的大人们一一行礼。

“既然侯爷这么?说了,朝廷与地方官府的难处我们大家都知道了,那鄙人也将自家?的情况实话实说。”他注视着?台阶,木木地说:“我家?不置庄子,不营铺子,唯有八百亩田地,在此次洪灾中被淹过半。家中三十六口人,尚有粮食十石,存银三百两。除此之外,仅有诗书万卷,或许还值些钱。”

“怪哉。”沈亦德抓住他的话头?,问道:“观你座次,当是江南有头?有脸的人家?,族里竟无田产以外的产业?”

中年男人再答:“柴米面油,胭脂水粉首饰衣裳,并其他日常所需种种,乃至红白诸事?,皆有柳氏商行经营。我等书香传家?,不与商贾相争。”

沈亦德一滞,从喉间发出冷哼不再多言,脸色却更加阴沉。

嬴淳懿注意到?这人发冠、胳膊与腰带上皆系着?白麻,眉心微皱,“请问这位老爷贵姓?”

“鄙姓孟。”那人有问必答,且为他释疑:“戴孝是因家?祖母于两月前病故,鄙人此时本该守孝坟前。”

在江南路这样商业发达经济富裕的地方?,又历经洪灾折损,他的家?底不算殷厚;他有嫡亲长辈于近期过世?,他谨守孝行,却被官府以召宴之名惊扰。

“少来这一套!哪家?办丧不挂白不请法事??你家?偷偷发丧,不尊嫡亲,还有脸怪本官不知?”孙妙年认为他在含沙射影,大怒,进而斥道:“请你们来,是看得起你们,把?你们当个人物?。制台大人和侯爷给你们几分脸面,称一句‘老爷’,不是让你们信口开河造谣官府的。”

“孝白挂于身?,不必让大人过眼。一场法事?三千两,我家?请不起,祖母特意嘱咐不请。”那人叠掌再拜,“鄙人愿捐出家?中所有的三百两银子,用于采买赈济粮。然此后只想带着?家?眷守在祖母坟前,尽最后的孝心。”

“你说三百两就是三百两,你说十石存粮就是十石存粮,你怎么?不干脆说你孟家?是无?名之族?”孙妙年冷笑道:“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家?无?人做官,无?人行商,只靠祖业佃田度日,十里?乡下?人尽皆知。”那人依旧盯着?台阶石缝里?的草芽,一语罢,不再多言。

他对得起天地君亲足以,堂上的官员们信与不信,不在他的几句话。

孙妙年还要再呵斥,嬴淳懿掐准时机打断:“罢了,本侯相信孟老爷并无?虚言,也请您节哀。”

“多谢侯爷。”那人行礼退下?,雨丝尚未润染的衣衫早被汗水湿透。

侯爷再扫视过其余诸人,“有道是千里?鹅毛,礼轻意重。诸位不论捐献银两多少,皆是一片心意。”

此话一出,在座其他家?主们不由思量起各自该报的身?家?,以及要表出多少“心意”才算合适。

眼看好些人蠢蠢欲动,要再编排惨相,齐宗源不得不出言进行压制:“千里?鹅毛难测人情冷暖,总要见?些实际的才好说尽心尽力。本台与钦差使团商议出的结果?,是这一回采买赈济粮需要至少四十万两纹银,各地豪商可出二十万,剩下?的,诸位掂量掂量。”

他尾音稍长,个中含义尽在不言中。

“那岂不是要二十万两?”

庭院里?才涨的气焰立消,一阵低声交流之后,其中一部分人将目光瞥向忠义侯。

嬴淳懿叹道:“此次赈灾救灾一应事?宜皆由齐大人总理,本侯只行督办之职。到?底是江南的地界,就依齐总督所言。”

齐宗源站在檐下?,面沉如水:“灾情紧急,等不得,诸位尽快吧。”

宴席到?此散去,众人顶着?渐渐凝练的雨丝出了总督府,才有第一声哀叹。

驶向家?宅的车马人群里?,一匹马逆流驰来。

“齐大人!侯爷!”江与疏跑进府衙,一路高喊,叫住了还未离开的几人。

嬴淳懿见?他气喘吁吁,显然狂奔而来,立即问:“江主事?有何发现?”

“原太平大坝所在的太平荡,出现了巨型堰塞湖。”江与疏缓了口气,便马上跟着?解释:“就是泥石流带下?的山石滚木与原来大坝的残骸堵住了江水的河道,堰中积洪涨速迅猛,距离溢出不到?十丈,且堵塞物?随时都有被冲开的可能。”

“什么??”在场几人大部分听完仍有些茫然,唯盛环颂悚然变了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