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逾言转身走向山坡高处, 他向两名同伴送去安抚性的眼神,便迈步跟上去。
“哎。”秦幼合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柳三尺以半截刀背拦在他面前, “秦公子请住。”
“你认识我?”他惊讶地问, 得?到“见过”的回答之后,盯着?青年努力回想许久, 才想起确实在宣京街头见过一回,遂点点头,“你记性真好。”然后将?注意力转移到远处。
柳三尺看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绷紧的肌肉慢慢松懈下来,也?望向自家主?人的背影。
那两人走到坡顶,与坡下管道隔了十?来丈远,贺今行道:“大小姐现在可以说了罢。”
“我要得?不多。”柳逾言俯视山下,直言不讳:“我只?要齐宗源、孙妙年和冯于骁去死。”
“为什么?”贺今行下意识看向前者?。
漫山遍野层林渐绿,柳大小姐青黛描眉,与苍山同色,气质却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碎瓷般的尖锐。
他斟酌着?说:“淮州常平仓的情?况我会上疏朝廷,将?我所知道的据实陈述;若大小姐愿提供相关的往来账目,我会将?账目一同上陈,请朝廷派人彻查。若牵涉到齐大人孙大人等,他们会有?国法处置。”
柳逾言竖眉道:“他们三人收授的贿赂足够让他们受剥皮揎草、挫骨扬灰之刑。”
远处山腰便是浑黄一片,江水膨胀而成的巨泽不知何时才能消退。
她侧身显出正脸,眸中有?怒火在燃烧,“我柳氏商行在此次洪灾中损失惨重,然而这?一回要筹的四十?万两赈灾银,我们起码得?出二十?万两,还只?够十?天。十?天之后呢,下一个四十?万两又该怎么筹?世族不会愿意付出更多,那剩下的所有?缺口还是要让我们商人来填。我们就该被如此步步蚕食,敲骨吸髓?”
贺今行却移开目光,沉思良久,才道:“恕我直言,贵行扎根江南已久,与总督府布政司按察司乃至大大小小的州府县衙,都有?密切的联系与合作。就如莫县令所言,若说官府贪腐成风,而你柳氏商行清清白白,那绝无可能。官府倒卖常平仓储粮,贵行转运分销;钦差使船出京畿下恬庄,贵行一路盯梢;不知贵行为官府办事多久,何时开始借机牟利,攫取民利又有?几何。而今大小姐说官欺商衰,你死我活,但在我看来,却是你们利益分配不均而引起的互相倾轧。”
他垂首叠掌,认真道:“大小姐,虽贵行与我们西北军合作已久,采买转运所需,我们上下都很感激。但西北军是朝廷的军队,为国家为百姓守土戍边,至今所有?行动目的皆是自保,没有?任何干扰朝局的想法,也?绝不做谁手里的刀俎。我固然是我爹的儿子,但脱离了仙慈关,不过是一介普通的七品中书舍人。江南官府与柳氏商行的龃龉,我只?能站在公义?的立场上秉公汇报,至于如何处理,自有?政事堂列位朝官与三法司依照大宣律来判断。若有?不牵扯理义?的其他事情?需要帮忙,但请吩咐。我能做到的,绝不推辞。”
话落,死寂许久。柳逾言抱着?一条手臂,无不感慨:“不愧是今科状元,话说得?真漂亮啊。”
长风自水面卷过山冈,吹动她的长发与衣衫,将?声音也?变得?苍凉。
“你说的这?些我都认了。”她满身的戾气忽地沉下来,断然道:“所有?上不得?台面、见不得?光的事情?都经?于我手,我认,我扛。”
刹那间,贺今行隐约明白了她的目的,叹道:“大当家同意吗?”
“大当家要我扣着?你,打算通过你搭上钦差,借钦差的能量来抗衡齐宗源,以图转圜余地。她总说‘做人要留一线’,所以还抱着?幻想,然而畏首畏尾,不想动干戈的结果?只?有?一退再退。可我们已经没得退了,不反扑,就只?能等死。”
“太?平大坝决堤,江水泛洪酿成大灾,现在没粮可赈,还不知道会演变成什么局面。不论民怨爆发与否,朝廷早晚都要问责,一旦查下来,必有?人头落地才能平息。以齐宗源和孙妙年的手段,罪责必然会全部扣在我柳氏头上。我们要死里逃生,只?能先发制人,让他们早一步上路。”
“所以我本想托你杀了他们。”柳逾言寥寥一笑,任由风将?发丝拂过她脸颊,“但现在看来,我何尝不也?是在幻想?全身而退是不可能了,能留几个是几个吧。”
“依附我柳氏商行的大小生意人,有?的只?是图个减免苛捐杂税的便利,有?的只?是借雁子印躲山匪的劫掠,他们都是无辜的。希望朝廷能放他们一马。”
“若他们规矩行商,不曾为非作歹,相信朝廷不会为难他们。”贺今行应道,想起一件挂念许久的事,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我与令弟柳从心是西山书院的同窗,他没来参加春闱,不知他发生了什么事,近况如何?”
“小孩子意气用事。年后布政司要提商税,把大当家怄病了一场,他就没走。”柳逾言沉默片刻,没再细说个中详情?,只?道:“我阿弟也?甚少参与这?些与官府牵连的经?营,这?一回若非齐宗源定?要点名让他负责,临、吴两州之间的粮草运输本该由我娘亲自押阵。且他衣食住行乃至读书,用的都是我爹留下的私产。我爹被人害死之前,和我娘都是起早贪黑赚血汗的生意人,每一文?钱都是干净的。”
“甘中路的金矿我柳氏不再收取分毫利润。”她退后两步,展臂一拜,“只?求郡主?能保住我阿弟的性命。”
她得?不到回答便长拜不起,贺今行想扶她起来,张开的五指伸到一半,又攥了回来,低声说:“贺灵朝无法回你,但我答应你。”
柳逾言闭了闭眼,直身道谢,再拜再起,“账册我会整理好,亲自给你送来。之后要用它做什么,都随你便宜。”
“大小姐的意思是?”贺今行却不自觉地皱眉,在一刻钟前,对方似乎还想靠这?份账目证明行贿受贿,以期将?齐宗源等人拉下马,“大小姐或许可以带着?账册向钦差坦白,按律,自首可从宽处理。”
“我只?要齐宗源之流绝无翻身的可能,就够了。再往前,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柳逾言好似破釜沉舟一般笑了笑,转身而去。
贺今行从她这?决绝的态度里萌生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念头,他抓不住,但直觉十?分危险。于是脱口道:“大小姐留步。”
在对方回首后,试探着?问:“去岁重明湖泛滥,燕子口的沙,我查过前后半月的通航记录,只?有?柳氏商行的船队曾大规模经?过……”
然而他还未问完,柳逾言便飞快摇头:“这?我不能告诉你。”
她将?被吹乱的发丝撩到耳后,“船已备好,小贺大人还是快些赶回临州吧。”
贺今行不敢将?拒绝回答等同默认,但一时也?无法找到别的合理的解释,只?能暂且压在心底。
他与莫弃争道过别,便同秦幼合一起踏上回临州城的小船。
柳逾言站在山头送行。红衫之后,白衣如故。
“今行,那个柳三尺,我们是在宣京见过的对吧?”秦幼合手搭凉棚望着?越来越模糊的人影,一面说:“就是飞还楼那一次。”
“嗯,见过。”贺今行应道,望着?浑浊的河水,仿佛心中也?生出了一条长河。
尖头船匀速行在江面,两岸越渐狭窄。
“停,停,停!”甲板上着?水司官服的人连喊三次,划船的卫军赶忙撤了浆,其中一个大胆问:“江主?事,您发现什么了?”
江与疏张着?嘴,却没能发出声音。他举着?手臂,像是指着?天。
众卫军纷纷仰头望去。
这?里地势东沉,原本是高山夹着?瀑布飞流直下;后来太?祖扬鞭一指,一座名曰“太?平”如巨人般伟岸的大堤从此拔地而起。
斗转星移两百年过去,在大坝崩毁释放巨洪之后第?七日?,它的残骸和被暴雨倾移的山体混凝成一座顶天的屏障,再一次拦住了上游奔涌而来的滔滔江水。
第113章 三十四
六月初九, 天阴,时有风雨。
江南总督府前一日向江南路近两百余户世?族地主乡绅等富足人家?挨着?发了帖子,申时刚过, 各家?的当家?人便陆陆续续地赶来。
离得近的青布马车旧绸衣, 离得远的因赶路急, 更是风尘仆仆。
宴席设在大堂前的露天庭院里?, 敞亮的地方?因暗沉的天色而显得不那么?亮堂。
两个月前还套绫罗扎锦绣的桌椅被扒得赤条条,同桌上的清粥小菜一样,在前来赴宴的众人眼里?惨淡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