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2章 四
乐阳长公主府按制比照亲王规制敕造, 规模宏大而威严。
午后,正堂前的院子里仍洒满了阳光。
两樽浮着碧莲叶的青石缸伫于侧庭,中间摆了一张酸枝木嵌玉卷云纹罗汉床。嬴淳懿伸展双臂搭于床围子上?, 仰头闭着眼, 任晴日盖上?身体。
从日中晒到日落, 他苍白的脸上?才起了一丝血色。
年?过半百的吴长史抱着一沓簿子走到他跟前, 小声地喊:“侯爷,太?阳落了,您小心?着凉。”
等到对方睁开眼才继续说:“这是昨日跟着您出去的所有人的家累生平, 老奴已经用家法罚过,打算过两日就?打发?到各个庄子上?去。至于失踪的那个丫鬟, 已让她的老子娘去顺天府报了官, 若是找不回来,就?酌情发?一些抚恤,单子也附在?后头。您看看?”
黄昏晚霞绮丽,映得簿子上?的白纸黑字清楚明白。这些人基本都是家生子,几行字便能描绘出一生。
嬴淳懿一页一页地翻看,一边问:“长史是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娘的?”
吴长史躬身道?:“老奴是中庆三十七年?随长公主殿下?开府来的。”
“那是挺久了, 培养几个能帮着你管家的小徒弟吧,你得了空也好晒晒太?阳。”他很快翻完, 捏着簿子一扬, “就?这样?”
吴长史沉默片刻,弯曲的脊背愈发?低沉,“未能及时随侍在?侯爷身边是他们失职, 但罪不至极刑。”
嬴淳懿定定地看了对方半晌, 才自?胸腔里发?出一声闷笑,“长史想哪儿去了?本侯的意思是抚恤太?少, 养个女儿不容易,多发?一些罢。至于其他的,你看着办,要是有人找你求情,你应承下?来也行。”
“侯爷宽仁。晚膳可要就?在?这里用?”
“不必了。”嬴淳懿站起来,一身暗紫鎏金的袍子如抖落,“备车,我要去见右都御史孟若愚。”
吴长史惊了一瞬,随即拱手道?是。
“要见谁?”刚进来的顾莲子恰好听到这一段对话,目光落在?吴长史手中的簿子上?。
嬴淳懿没急着接话,而是吩咐长史:“你先下?去准备。”
后者应声退到门廊外,才抬袖擦了擦额汗。
天色渐黑,沉沉地罩着府邸,他看着四?处正在?上?灯的丫鬟小厮,悄没声地叹了口?气。
院子里,顾莲子问嬴淳懿:“昨晚发?生了什么,一直没见你回来?”
他凑近对方,鼻尖微耸,“你面色好差,又一股子药味儿,出事儿了?”
“你倒是一猜就?中。”嬴淳懿睨他一眼,转身进殿更衣。
顾莲子跟着他,不慌不忙地说:“你只有在?沐浴之后才会穿这件袍子,而泡小半个时辰都洗不去身上?的药味儿,肯定不是路过沾染。”
“但我没有闻到血腥气,说明你受的不是外伤。你行动如常,也不像是脏腑受损有内伤。”少年?人随意地捡了张榻盘腿坐下?,也不脱靴,隔着珠帘望向里间半晌,忽道?:“中毒了?”
嬴淳懿没有否认,只道?:“你提醒我了,这习惯得改改。”
他将?紫袍连带里衣一起脱下?扔于地,裸露的半身肌肉坚实而流畅,已然是成人的轮廓。
“我还记得老师曾经给我们上?过一节课,说君当无见其所欲,居上?位者就?得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示于人,你改了也好。”
“听你这口?气,是打算看好戏呢,还是怎么着?”
“你既有心?思在?这儿晒太?阳,我有必要跟着急吗?”顾莲子仰面倒在?榻上?,“难道?你怀疑是我下?的手?”
“你还没那么蠢。”嬴淳懿从衣柜里拎出一件不常穿的长衫。
“那你觉得是谁?不说府上?的下?人,当日在?镝阁就?那么些人,桓云阶?”
“桓统领看似憨厚爽直,实则粗中有细,对禁中更是忠心?耿耿,谁也不沾,比崔连壁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这么说,顺喜也可以?排除,那就?还有两个人。”
“说说看。”
“一个是陛下?,一个是咱们的老师。”顾莲子抬高手掌,屈起两指,“陛下?要你代老师去荟芳馆,你们三个人自?然都是知道?行程的。”
“你这样揣测陛下?和老师,就?不怕他们知道?了失望?”
“我竟不知他们曾对我寄予过希望。”少年?不以?为意,“你否定了当日在?场的所有人,那你说,谁想杀你?昨日在?你出发?前,连我也不知道?你要去的是荟芳馆,谁又能提早做好准备?”
“我不管行程是如何泄露。”嬴淳懿换好衣裳,走出来,沉声道?:“只要谁有和我一样的心思,谁就?是主使?。”
顾莲子听到珠帘叮铃作响,坐起来,“你是指秦幼合他爹?”
“若是秦毓章,我此时大概就不会站在这里。”
“万一他老眼昏花呢?你去见孟若愚又是为了什么?总不可能要参秦毓章一本吧?”他开了个玩笑,拄着下?巴沉思近日有什么可能牵扯到御史台的事,秀气的眉峰渐渐放平,“如果是五城兵马司那事儿,你递了折子,撤了一帮人还不够?”
“这一把火要烧到底才行。晚膳你自?个儿看着办,不必等我。”青年?从他跟前走过,就?要出门。
顾莲子忽地跳下?榻,叫道?:“等等!”
嬴淳懿停下?脚步,回首示意他快说。
明间昏黑一片,整座公主府只有这里没有点灯,侍从们因?了小侯爷的命令不敢踏入一步。
从黑暗里传出的声音是少年?人在?变声时期所特有的,清冽而沙哑:“淳懿,我替你去吧。”
嬴淳懿却挑眉道?:“你现在?愿意掺和这些事了?”
“那堂课上?,老师还有一句话,‘随其嗜欲可见其志意’。”顾莲子走到他身边,理正衣冠,“现在?的局势,你其实不太?好出面吧?而我就?无所谓了。”
“你住在?我府上?,你做和我做又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