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挽长弓如满月,大笑道:“将?军这张弓是?好?弓,断弦岂不可惜?”
笑声未落,利箭离弦,直入靶心。
鼓声似春雷震响。
监试官齐声喝令停笔,早在号舍巷口准备多时的试卷官立刻开始挨着收卷。
此时考生?还不能走动,要等?考官清点完全?部试卷并弥封之后,会试才算彻底结束。
贺今行在最?后一位,检查好?首书的籍贯姓名年甲等?等?,待试卷官收走正卷,才慢条斯理地收拾自己的东西。
这几日春雨连绵,天色总是?阴阴,此时难得放晴。
沉闷已久的贡院忽地爆出一声来自举子的长啸,如水入油锅,迅速炸开各种各样的声音。
浑厚的,清越的,苍老的,或痛哭或大笑,或独自发?泄或呼朋结友,或志得意满或追悔不已,每一道声音都代?表着不同的人。他们从九路三十三州,从天南地北聚集在这里,不论老少,都有着一个共同的身份读书人。
不知寒暑多少年,走到今天,坚持完一整场,便不算白?来。
他听着周遭的喧哗声,不自觉露出笑容。而后将?草卷放进?考篮,拆下号板,提着东西走出两步,再?回头看那逼仄的号房,一时也有些?感慨。
不论结果如何,其他人或许还有机会重来,但他这一辈子,就这一次。
隔壁的同考叫他,双手?递到他面前,“这两样都还能继续用,还给你。”
这人一手?端着砚台,一手?托着水注;面容上是?掩不住的疲倦,但眼睛却含着光,十分明亮。
“多谢。”
贺今行本没打算收回,但既然对?方要还,那他就接着。
“不客气。我有多的,分给你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他微微一笑:“贺旻,贺今行。”
“对?你来说是?小事,对?我来说却是?很大的事。”青年认真地说,再?退后一步,认真地作了?一揖。
“秦甘路,夏稞。稞是?青稞的稞,所以你也可以叫我夏青稞。”
贺今行略感惊讶,念及“青稞”二字,问:“西州的人吗?”
西州因地处大宣最?西端而得名,全?州位于天河高原上,盛产青稞。
由仙慈关向南,翻过高耸入云的错金山脉,即可踏入西州境内。
他从前常在错金山下跑马,却从未翻越过这座被当地人奉为?圣地的神山。他不能离关太久,而天河高原又太高、太冷、太辽阔。
夏青稞用一种明显变得兴奋的语气应道:“是?啊,你竟然知道。”
他没有问为?什么,而是?继续说:“西州是?我的家乡。我们那里很好?的,人好?,风景也好?,有很多好?玩儿的地方,大家都很爱它。我真高兴你竟然知道,欢迎你以后来玩儿。”
路窄,他请贺今行先行,自己在后,话匣子一开就水泼似的往外倒。
“我是?我们那里唯一的举人呢。我出来时,县令爷爷给我算了?一卦,说我这一趟是?大吉,一路灾祸不断,但皆能逢凶化?吉。”
他走下高原,在错金山下遭了?响马,得幸被过往的大商队搭救;后来迷失在甘中路的黄土沟壑里,又遇到了?一对?和善的老夫妻;商队镖师和老夫妻送给他的盘缠,不出两个州便被尽数骗去,准备在江水边上找短工凑钱时,发?现一艘到宣京的货船正在招水手?。
他抓住这个天赐的机会顺利上船,一个多月便学会了?东部流通的官话,最?后在会试开始前一刻赶到贡院。
“县令爷爷真的高明极了?,我的确是个非常幸运的人。”他十分自豪地说完,又念了?句很短的词语。
贺今行听出是?西州那边的方言,大概是“赞美神山”“赞美天神”的意思?,说:“若你是?一个人从西州到宣京,四千里路走下来,说明你不止非常幸运,还非常厉害。你说官话我都听不出口音。”
夏青稞轻咳一声,操着西州口音说了?一句官话:“有这么远吗?我竟然走了?这么远,还没有走到头,大宣真大啊。”
西北的口音让贺今行有种亲切的感觉,他被这把刻意的腔调逗笑了?,点点头:“是?啊,非常大。”
两人随着人流走出贡院,晏尘水最?先出来,就在大门外等?。
他替双方介绍过,夏青稞就要告辞。
贺今行想到他孤身一人,问:“你可有落脚的地方?”
后者爽朗地笑:“我来的时候时间紧迫,别无他法才向你借文具,现在考完了?,有的是?时间琢磨怎么解决食宿。”
他说罢就走,踏出两步又回头,从袖袋里掏出一个用草卷包裹的东西,“好?吧,其实还剩一小截蜡烛,但这个我就不还给你了?。”
“这有什么?”贺今行哭笑不得:“我住在外北城的千灯巷,离正阳门不远,你若有事,可以来找我。”
“好?,我记着了?,殿试再?会。”夏青稞握住那一小截蜡烛,转过身,第一次好?整以暇地打量这条宽阔的长街。
暮色朦胧,连片的屋宇都蒙上了?一层柔和的光,美轮美奂。
禁军已撤了?封禁,街上涌进?许多看稀奇、沾喜气的百姓以及来接考生?回去的考生?家人,热闹非凡。
“宣京也好?大,好?漂亮啊。”他由衷地赞美,随意选了?个方向,走进?挨挨挤挤的人群里。
剩下两人看着他离开,晏尘水道:“这位夏兄也是?奇了?。看着从贡院出来才知道他是?来考试的,就这么走出去,路上遇见可能会误以为?他是?逃难的。怎么说也是?个举人,再?穷,朝廷不是?有补贴的吗?”
“有吗?”贺今行倒从未注意过这方面。
“中举之后向当地的学正打申请,每月能领四五百文吧,不多,但也算是?个经济来源。”
“啊,我才知道,可惜。”
“可惜什么?你又不缺钱,为?这点儿钱跑衙门写请状,怪麻烦的。”晏尘水打着哈欠随口说。
一连三天没吃好?睡好?,刚考完的兴奋劲儿一过,疲倦便气势汹汹地涌上来。
“不是?这么回事。”贺今行摇头,但没说自己,而是?为?夏青稞解释:“夏兄是?西州人,能来参考就很不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