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1 / 1)

贺今行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携香开始收拾桌上的残羹冷炙,才?说:“官吏俸禄本就不多,有家?族供养的也是少数,这些上行的孝敬和贿赂,几乎可以肯定都是从治下百姓身上搜刮来的。”

“如此?说来,若削减官俸就是朝廷想出的填补亏空的办法,户部确实可以一时?减少支出,但贪腐之风不禁,只会让地方官吏变本加厉,这笔钱最?终还是会通过各种苛捐杂税落到最?底层的百姓头上。像孟大人那样的,终究是极少数。”

他?停了片刻,抖着声音说:“民亦劳止,何其无辜。”

携香边干活边竖耳听着,听出他?状态不对,立即停下动作?,低声喝道?:“凝神静气,切莫生心火。”

“我没生气。”他?闭了闭眼,长出一口气,再睁眼看着张厌深,“老?师,你说这种我都能看透的问题,朝中诸人包括陛下就没发?觉有错吗?”

后者见他?无事,才?放下心道?:“这世上,谁敢说自己一定是对,谁又敢说别人一定是错?所以很多事不论对错,只看成败。”

“从中央到地方,高官以权谋私中饱私囊,底下人上行下效鱼肉百姓,皇帝当初听之任之,就该明白会有今日亏空之祸。”

“既然有减俸,大概率还会涨税。但不论怎样,只要能把?亏空填上,稍微起一些民怨,大不了砍几个地方官,也就过去了。毕竟朝廷可没明着让他?们搜刮民财,上下官员还会奉承皇帝治国有方。”

“可是,若民愤超出预计,民怨不能平息呢?前人说君舟民水,水载舟覆舟,君王不该小心谨慎吗?”贺今行真心实意地感?到困惑。

携香时?不时?担忧地看他?一眼,他?想说自己真的没事,心绪只有短短几息的波动而已。但他?又知?道?对方肯定不信,便只帮着一起收碗盘擦桌子。

“治大国若烹小鲜,不可过火,也不能缺位。”张厌深按着桌面?起身,深深叹息:“但皇帝本不是做皇帝的料子,先帝从未把?他?纳入储嗣候选之中,然而兄弟尽陨,天命归了他?。这是上苍无情。”

他?想起旧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喃喃道?:“但谁又能肯定那几位既位就一定比今上要好?呢?秦王也好?,楚王也罢,都是穷兵黩武之辈,未必不会劳民伤财。”

贺今行轻轻叫了几声才?把?人叫回神,“老?师?”

携香不要他?帮忙洗碗,这里没其他?事了,他?便打算回屋看书去。

张厌深忽然握住他?的一边胳膊,深深打量他?半晌,才?慢慢说道?:“我才?将想到,《管子》《平准书》《货殖列传》,甚至前朝有名的盐铁争论等等,你都应当看一看、学一学。日后不管是知?地方还是做朝官,涉及买卖商业一道?,才?不至于被胥吏和商人欺骗。嗯,但不必急于一时?,春闱将近,四书五经更重要。”

“好?。”他?扶着老?人出去,应道?:“柳从心在这方面?很厉害,我有机会一定向他?请教?。”

贺今行将人送回东厢,才?快步回自己那屋。

晏尘水正在翻他?那本《大宣律》,灯台就放于一旁,他?的脸隐在阴影里,书本在光下看起来却极其厚重。

忽然,他?一手拿起灯台,一手拈起一页书,将两者慢慢凑近。

“尘水!”贺今行两步跨过去抓住他?端着灯台的一只手。

“啊?”晏尘水茫然地回过头,“出什么?事了?你怎么?这么?激动。”

“你……”贺今行迟疑着开口,他?想说出原因,但看对方的反应,又觉得是自己好?像猜错了。他?松开手,说:“没别的事,就叫叫你。”

“嗯?”晏尘水挑起一道?眉毛,眼珠子看着他?转了一圈,哈哈大笑:“你不会以为我要烧书吧?”

他?放下灯台,捧着肚子笑够了,才?说:“这可是我最?宝贝的一本,我爹和孟爷爷以前在翰林院的时?候一起编纂的,烧我自己都不可能烧它啦。我是有些眼花,想凑近点儿看得清楚些。”

贺今行被戳中了,摸摸耳垂,只说:“那就好?。”

晏尘水笑了笑,他?平日里虽嘻嘻哈哈却是个十分犀利的人,而此?刻难得有了两分温和,“我没什么?的,你别担心。我爹是我爹,我是我,我不能要求他?按我的想法做事,他?也不会命令我按他?的活法长大。”

他?说着低下头去,摸他?的宝贝律典,“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人。”

“不管怎么?说,只要你不违反律例罔顾人伦,我都是优先站在你这边的。”贺今行拍拍他?的胳膊,权做安慰。

晏尘水也正色道?:“好?,以后你要是打官司,我给你做讼师。”

他?一本正经,贺今行哭笑不得:“那我还是希望你不需要我站队,我也不需要你做讼师。”

“反正我肯定是能打赢官司的。”晏尘水握了下拳头,收好?律典。

两人各自占据一方,开始温习功课。

直至三更的铜锣声响起,晏尘水提前上床睡觉。又过半晌,贺今行准备歇了,见他?双手露在被子外面?,便过去给他?盖被子。

掖被角时?,灯台举得近了,才?见少年眼角有一痕泪迹。

他?心下叹息,吹灭油灯,睡意却一点也无。

翻上屋檐后,贺今行才?感?觉到有小雪在下。

他?拂开正脊上的一处落雪,掌心贴上去用内力烘热了,才?慢慢坐下。

夜色正幽悄,星隐天地阔。

目之所及乃千万家?屋檐,细雪落在瓦片上的声音非常微小。

一片静谧之中,却有一道?杂声突兀地踏雪而来。

贺今行刚刚寻声望去,一声含着惊喜的“同窗”来得极快,他?便没动,顺手在旁边清理出一块坐处来。

“你怎么?在这儿?”

“今晚这一片都该我巡守。”陆双楼在他?旁边坐下,“你怎么?没睡?”

“睡不着,爬上来清醒清醒。”贺今行没曾想会在房顶上遇到熟悉的同窗,也有些开怀。

“出什么?事了?”陆双楼边问边解下背在背上的长匣子,匣面?一掌宽,周身雕着独特的暗纹。

他?踩着屋瓦,胳膊放在膝上,看着远方说:“我只是在想,如果税赋落在每一个百姓头上就像雪落屋檐一般轻悄就好?了。”

可现实里,却如山一般压下。

“我从前在砂岭,每个人都分了地,虽然地里很难种出好?的庄稼,收成也差,但税却并没有比其他?地方低多少。很多人交不起,不想离开家?园,就只能想办法种蜃心草,这在西北是最?值钱的作?物。然而私下栽种蜃心草是违律的,一旦被发?现,不止作?物被毁,人还要受示众鞭笞的处罚。”

“若地里收成能够在缴税后果腹,我想没有多少人会愿意冒险。然而天时?地理不受百姓控制,税赋徭役也无法改变,他?们没有选择。”

陆双楼认真地听着,他?知?道?秦甘路的地理环境比甘中路还差,但仍觉莫名:“你因为这个不高兴?可是你走出来了,和他?们远隔千里,也并不能改变什么?,何必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