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1 / 1)

晏尘水刨完一碗饭,中途插空说:“总觉着今年雪太大了些, 长公主也是提前回去,往年腊月才?走的。”

贺今行:“算算时?间, 长公主一行应该早就到雩关?了, 正好?避开最?严寒的时?候。”

张厌深着说道?:“大雪影响的可不止宣京的羊肉市价。北黎人以游牧为生,今年冬天来得又早又冷,牛羊要冻死不少, 却难以及时?卖到我们这边来。换不了其他?生活必需的东西, 一天天下去,怕是生存堪忧。我大宣与北黎虽有和平共处的盟誓在, 但生死面?前,难保不会有人铤而走险,骚扰劫掠我边境百姓。她早些回去,也好?镇住北疆。”

两个少年人皆若有所思地点头。

贺今行想了想:“听着有些可怜,但我们松江路不说,宁西路尤其是牙山东北一带,估计也好?不了多少。”

“都是各有各的难处。现在朝廷要减俸,服绯者削一半,依次递减,至服青者削一成。”晏大人哼出一口气,摇头道?:“肉价噌噌往上,俸禄却哐哐掉底。不少官吏怕是要勒着裤腰带过日子了。”

“啊?”晏尘水夹着羊肉的筷子顿住,盯着他?爹说:“真的?爹你要是没钱了……”

“我还骗你不成?秦相爷专门派人支会我,公文已经拟好?,明日就会发?往各路。”晏大人点点他?的碗,“吃你的肉,你爹还不至于克扣你的零用。”

“那就好?。”晏尘水点点头,继续埋头吃饭。往年家?里一银钱紧张,他?爹就克扣他?的零用,现在还能给,应当没什么?大问题。

张厌深却问:“薪俸降低,各项贴补呢?”

晏大人一脸无奈:“凡是走户部账从国库支出的,一律同俸禄一起削减。”

他?说罢,看在座另外三人惊讶不解,便又略略说了今日朝会上的事情。

听到皇帝对傅禹成的责罚不过是“罚俸半年,兀自反思”,贺今行低声道?:“半年俸禄,罚与不罚有何区别?”

晏尘水吃完了,摸着肚子打了个饱嗝儿,跟着说:“有家?族撑底,傅老?头儿确实可以不在乎半年的俸禄。”

张厌深却道?:“非也,他?不在乎是因为他?本就不以俸禄维系开支。”

“对啊,他?家?里有权有势嘛。”晏尘水说,“不然以他?的能力,也不可能坐上工部尚书的位子。”

张厌深再度摇头:“因果反了。”

看着少年眼里明显的疑惑,他?却没接着解释,而是问道?:“你们可知?我朝官吏俸禄的构成?”

贺今行答道?:“我朝官俸本身不高不低,发?俸时?还有以棉纱布帛代?替米粮的情况。但除了俸禄之外,朝廷对于官员还有各项贴补,这大部分贴补都是发?放现银或者能够折成银子。合算下来,官吏与“穷”之一字完全不沾边。”

“确实不能说穷,但也不能算富裕。”张厌深示意两人看向晏大人,“譬如永贞,身居二品,年俸只有八百石,户部再折个两到三成的俸,以一两银子两石米的市价算,到手不到三百两。正常情况下,各项贴补约有俸禄两倍,加起来年俸仍然未过千两。”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晏永贞,意味深长道?:“就算凑个整算一千两,但这里面?还包含了御史台诸多杂役皂隶的工钱,进行各项衙门活动的经费,包括永贞自己必要的官仪等等,还要养一个孩子读书。满打满算,你们觉得够不够?”

晏永贞忽然有些脸红,叫道?:“老?师。”

“我明白你的难处,不必觉得羞愧。”张厌深看着他?微微笑道?,眼角皱纹盛着昏黄烛光,如盛住了光阴。

“如今衙门活动稍不注意便会超支,薪俸自然是不够的。朝官日常开支主要靠地方送上来的孝敬,夏有‘冰敬’,冬有‘炭敬’,各个节日有‘节敬’,哪个高官府上办事,还有‘喜敬’。诸如此?类,名目繁多。”

“而工部向来是底下衙门分支最?多,油水也最?多的部门。傅禹成上个月抬了第十八房小妾,”他?说着伸出两根手指,“花费二十万两,从江南路买来。”

少年们一齐惊讶地睁大了眼。贺今行已知?道?此?事,惊讶的是为何张厌深也知?道?,他?早就有个猜测,此?时?又浮上心头。

晏尘水却猛地看向自己的亲爹,看了足足有十个呼吸,才?眨了眨眼,说:“爹,你以前说言官当不惜名利,正直敢言,忠国忘身。”

晏大人一言不发?,张厌深替他?解释:“晏小子,你爹也是无奈之举。地方送来的各类孝敬,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就像地方官来京述职总要拜一回秦府,都是当今官场默认的规则。若你爹不肯接,恐怕未必能任职到现在。”

晏尘水不自觉提高音量:“可是孟爷爷就能坚持!”

张厌深再道?:“宣京物价高昂,偌大一个御史台若只靠你爹的俸禄贴补,是万万不够的。孟若愚身为副史,能不管不顾地直言进谏,正是因为御史台是你爹在经营。”

他?顿了顿,“一张一弛,宽严相合,才?是文武之道。孟若愚也是明白的,你若不信可以去问他?,问他会不会怪你爹?”

老?人说的话?是晏尘水未曾想过的角度,好?像黑可以不是黑,白可以不是白,这种错位感?清空了他?脑子里的辩言,让他?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可他?仍有许多不解:“爹,傅禹成和你同级,不吃不喝做两百年的工部尚书才?能攒下二十万两的俸禄,而他?如此?巨款买个小妾,明显是贪得太多。你难道?不应该参他??”

晏大人是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算英俊也绝不能算丑的人。明德帝曾以“中庸”二字评价他?,他?只说“不敢当”。

他?先时?面?对自己的老?师尚有几分忐忑,此?刻听到儿子的诘问,却毫不犹疑地摇头。他?有一双目视专注的眼睛,天然地令人感?到放松,仿佛他?做任何的事情都可以被理解。若是贺今行,接收到这样的目光,便不会再追问。

然而晏尘水看了十来年,视若无睹,立刻反问:“为什么??”

晏大人曾经教?育过少年不可说谎,此?时?以身作?则,叹道?:“儿子,傅家?接人的车马驶过永定门的时?候,我就接到了消息。并非我不想参他?,傅禹成中庆年间便执掌户部,比你爹根基稳固得多。他?这么?多年能抬十八房妾,陛下不可能不知?道?。”

他?曾经上过折子进过言,但皇帝说是“小事”,奏折留中不发?,此?后他?便不再做无用功。

他?说罢起身道?:“老?师,学生还有公务赶着处理,就先离席了。”

张厌深点点头:“去罢。”

晏尘水没有得到可以接受的答案,快速地说一句“我也吃好?了”,便赶紧追了上去。

贺今行看着两人前后脚离开,提着衣摆跨过门槛的动作?几乎一模一样,不愧是父子。

张厌深出声问:“学生在想什么??”

他?回神说道?:“我在想国库亏空如此?大,傅禹成竟能花二十万两买妾。”

“二十万两,一品大员两百年的俸禄,宣京外城五十套两进的院子,边军一个季度的军饷,普通礼节性的孝敬可不够。”老?人慢慢说道?:“傅禹成也没必要千里迢迢买个妓子回来,依我猜测,十有八九是江南路的部分官员与商人联合送的,并非他?自个儿出的钱。”

“我知?傅禹成此?人好?色,下面?的人定会投其所好?,但没想到一位花魁身价竟然这么?高,当地官员也舍得买。”贺今行刚知?道?的时?候确实被惊到了,此?时?说起仍有些感?慨。

虽不明白这份感?慨是因羡慕、愤怒还是悲凉,但总归令他?感?到难过。

“江南江北河网密布,河工水利年年都在增修维缮,督工承建都是油水极多的位子,若能得傅禹成保举,捞到手的可不止二十万两。”

张厌深知?他?心中定起了波澜,却是笑了笑:“先前晏小子说他?是靠家?里上位,其实不然。天下四姓八望,傅家?在中庆年间只能算中流,亏他?合了皇帝的眼缘,当上这个工部尚书,谢家?又败落下去,傅家?才?能跻身前列。”

“傅禹成每有进项,总是一分为二,自己留一半,给宫里送一半。”老?人神色严肃起来,在与少年的对视中沉声道?:“你猜得没错,这都是皇帝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