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毫无察觉的身后,李怀疏心血来潮地伸出手,横掌至她头顶比划了下高度,想起这?个时候距离她从碎叶城回来约莫过去了半年,脸上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嗯,沈令仪那时没说?错,我小时候的确挺矮的。”

说?着,她的指尖穿透观音奴的白色绒帽,做了个揉脑袋的动作?,低垂的眸光温柔极了。

但她的笑容很?快收住,随着康瑶琴一句情绪淡薄的“晓得了,上课累了罢?阿娘为?你准备了炙鹿肉,你吃些填填肚子”,以及身旁婢子手里拎着的食盒映入视线。

这?哪是炙鹿肉,分明是……

李怀疏眼前浮现幼时养的那只狸奴。

不是买的,是大雪天从厨下灶膛边捡的,小小一个,尾巴尖儿细细直直,一身皮毛黑黑灰灰,乍一眼还以为?是老鼠,沙哑的呜咽声细弱得几乎听不见。仆人提着灯笼好细看它,它却拼命地朝那点光热拱去,她觉得可怜,便捡来认真地养。

因是灶膛边捡的,毛色又?黑不溜秋,取名为?炭炭。

养到第三个年头,原本一黑黑到底的小猫渐渐四肢露白,形似乌云踏雪。

炭炭被她亲手养大,也陪她长大,黏她得很?。

炎夏会在她足边将身子摊成饼状散热,寒冬会在她怀里紧紧蜷缩作?一团,她若是读书习字太过投入,炭炭便跳上桌案,先?是呼噜噜地滚来滚去翻肚皮,见她仍无动于衷,立即走?不动路般就地躺倒,将圆乎乎的脑袋拱到她手边。

……

炭炭在雪天伤了根本,幼时经常生病,但后来也养好了,李怀疏以为?它可以陪伴自己很?久很?久,直至与她眼前正发生的一切一模一样的那日到来。

即便那一小碟肉的味道已经忘得干干净净,只要稍微触及这?段记忆便止不住犯恶心,呕吐欲不可遏制地涌上来,李怀疏扭过身子干呕了几下,听见观音奴脆生生地应了个“好”,欣喜溢于言表,她弯着腰,明明也没呕出什么,眼眶却难受得酸酸涩涩。

她想打翻那个食盒,但手穿过去什么也没摸着,再抬眼,见到观音奴从毛绒绒的斗篷底下伸出短而白嫩的指头,像是想牵母亲的手,犹豫了会儿,却只轻轻揪住了她的袖口。

康瑶琴并未为?她放慢自己的步伐,观音奴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追着母亲,甚至提着裙角小跑起来,呼出了大团大团的白气?,看起来很?累,唇边的笑容却也是那么明显。

明显得有些扎眼。

两人先?后走?进屋里,康瑶琴将其余人留在了外头,用来遮蔽风雪的帘子掀开又?放下,李怀疏茫然地待在原地,胃里依旧翻山倒海,她犹豫了会儿,不知自己是否该接着走?过去。

那时的观音奴满心欢喜地以为?食盒里当真装了香喷喷的炙鹿肉,这?份吃食的意义可不一般,素来对?她严苛冷漠的母亲难得亲自为?她准备膳食,也不追究她只顾贪玩学习懒怠的过错,她以为?自己平日里发奋读书,懂事明理,终于换得母亲些微爱怜,愿意与她亲近了。

可终究是错付了稚子纤尘不染的一片真心……

知道真相后,幼年的李怀疏连续半月低烧不退,闻到肉腥便吐,出身名门,锦衣玉食,却消瘦得连街边乞儿都不如,从此以后,她再未迟到过,也再未唤过康瑶琴一声阿娘。

青鸾似乎洞悉了一点,像李怀疏这?样的人,与其弄得她遍体鳞伤,不如从内部摧毁她的精神?,所以施法编织了这?场幻境,即便李怀疏不想过去,其中蕴藏的神?力也会驱使她走?过去,无知无觉地穿门而入,再次被挥之不去的梦魇缠绕折磨。

“时隔多?年,我以为?我已经走?出了这?件事,原来没有。”李怀疏半跪在地,苦笑了一声。

此处冷风凛冽,白雪乱飞,又?有三四婢子静候屋外,无一不在重演旧事,使深藏于心的记忆复苏,李怀疏深受其扰,胃里反酸,强忍不耐,仍旧干呕,撕扯着浑身的伤又?开始痛起来。

童年阴影好似一只裹挟着洪荒力量的巨掌,从九霄云外飞来,死死将她摁倒在地,纵是一身傲骨也不得不被压垮双肩,曲了双膝。

“这?才哪到哪,你便受不住了?”云间青光淡淡,勾勒出青鸾容貌身形,虚幻地漂浮在李怀疏上空,轻飘飘地问?,伴一声戏谑的笑。

李怀疏紧攥着手,闭着眼,眼睫频颤,没回答她。

青鸾朱唇轻启:“你不敢过去,我倒是也可以将你甩过去,亲眼目睹幼年的自己吃下亲手养大的小猫,却无力阻止,啧啧啧,那会是怎样痛苦难忘的滋味啊。”

说?罢,青光在指尖凝结,将要抬腕时,却见李怀疏慢慢有了动作?她以手撑地,另一手移至腹部伤处,发狠按了下去,才被仙力止住血的伤口霎时崩裂,又?从指缝间流出鲜红的液体,李怀疏死死咬牙,额间青筋暴露,却依旧自喉间发出令人不忍的惨叫。

“是……唔……是不敢,但太痛了也会忘记这?份不敢。”李怀疏松开血迹斑斑的双唇,鬓发尽湿,浑身已近脱力,抬起头,难看地朝青鸾笑了笑。

她从小就是这?么过来的,日以继夜地学习,若是累了不是倒头睡去,而是以冰水激面驱散困意。因父亲有言在先?,她用一次玄眼便需受一次家法,痛的是身后,那就咬牙,咬手腕……总有一种法子可以令她暂时忘记恨不得将皮肉割舍的剧烈疼痛。

这?种脱离自己控制的感觉当真讨厌极了,青鸾指尖青光未散,利落地朝李怀疏自作?主张伤了自己的手臂飞去,在半空中拧作?一股青色的鞭子,先?缠住她右臂,再绕至腰间将她整个抬起,又?抛弃渣滓似的将她狠狠掼倒在地。

“再有下次,我便拧断你双臂!”

李怀疏闷哼一声,也不知是否哪根骨头错了位,她咳喘着吐出几口血沫,摆摆头,不解道:“我不敢去面对?,你生气?,我不惜自伤换来些微的胆量,你也生气?,不懂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不懂就对?了,我本就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青鸾冷冷地笑,“会为?你受虐的模样心动,也会像此刻一样,突然就恨不得将你剥皮拆骨,和着血肉吞下去。”

她真身不在此方世界中,所凝幻出的仙躯更庞大几分,漂浮在空中好似一尊脖子酸了也望不到顶的神?女尊像,青光之外犹有金光淡覆,黑色的煞气?却依稀盘绕期间,不容忽视。

李怀疏挣扎着站起来,踉跄地朝青鸾走?去,才两三步又?虚弱地扑倒在地,向旁一滚,只能仰头望着天,在风雪之间与一念成魔的神?明对?视。

“没意思?,不如……你跪下来求我,我便撤去这?些幻象,我们再玩别?的游戏。”青鸾忽而弯下腰,探颈看她。

仅一颗凑近的头颅便大过了她整个身躯,凡人在仙人面前的确渺小,与之对?峙犹如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那又?如何?

李怀疏抬手抹了抹嘴角的血,无谓地笑了一声:“我若不跪,你抬抬手便能让我跪下,但即便我跪下了,我的心也不会臣服于你。”

话音刚落,纤弱的脖颈立即被一只巨手狠狠扼住,她被锢在雪地中动弹不得,青鸾冷眼瞧着她呼吸艰难,意识混乱中含了一口恰好吹到嘴边的发丝,将雪白的脸蛋憋得发红发青,终于发泄了心中那股怒气?,网开一面地松开了手。

“油盐不进!本仙只听闻你们人间说?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你一个女人,又?有什么跪不得的?”青鸾立回身子,甩袖间掀起狂风,卷起了屋顶瓦片上的厚厚白雪。

眼见李怀疏气?息奄奄,又?是一副濒死模样,她又?渡神?力入其体内,修补被自己折腾得残破不堪的身躯,仍是像之前那般见好就收,不死即可。

“咳咳咳……女人的双膝可比男人金贵多?了,多?得是太平盛世抛妻弃子的男人,满地饿殍时却没见有几个当母亲的独善其身,女人即便折了膝盖,伏倒在地,也顶得起一片儿女恰可容身的天地。”

青鸾细细品味一番,认同道:“这?话我喜欢,谁说?的?”

扭头朝不远处那间屋子望了望,李怀疏身心俱疲地阖了眼,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出声时已经哽咽:“我娘。”

青鸾眼尖,以掌心托起从她眼角滑下的一颗泪珠,十分讶异:“哭了?”

“也是。”青鸾在云端踱步,作?沉思?状,假装自己亦是感同身受,“你娘讴歌赞美母性光辉,自己也是母亲,却不爱自己生养的孩子……”

她装作?一副才想起的模样,提起唇角阴冷地笑了笑,改口道:“不对?,你娘先?后生了三个孩子,她只是唯独不爱你。”

“对?,她不爱我,唯独不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