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果清晰地?映出她面庞,墨黑刘海下一双透亮的眼中盛着孩童般的天?真,但这?天?真呈现得极不?自然,未随着她的观察渐渐消退,反而越来越满,满得要溢出来似的,算计一点点在黑白分明的眼中铺开,难以忽视。

瓶子还回来,李怀疏握在手中掂了掂重量,没?说什么,仍旧揣入怀中。

怪兽留下的足迹指向北边,青鸾见两?人要向南走,边拔鞋跟边往前跳,堵住了去路,道:“走错了,走错了!不?是这?条路!”

李怀疏未出声?,易泠按下青鸾拦在眼前的手臂,绕开她继续前行,冷淡道:“没?走错。”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她瞥了眼青鸾,口吻充斥着提防,“你不?是来找姐姐的么?去找那怪兽作甚?”

青鸾被问住了,捏着手指支吾了半天?,泄气地?撇了撇嘴:“好罢好罢,我见你拿着剑,以为你厉害得很,想着你能为我出头,教训那只咬烂我衣服还吓唬我的凶兽。”

“为人出头,总得有个由头。”易泠伸手将留在原地?的李怀疏带到自己身边,连一寸余光都吝惜给?青鸾,直白道,“对你,没?有。”

她周身盘桓着淡淡龙气,散发出的金光颇有些刺目,青鸾本是戴罪之身,不?敢再犯下致使人间大乱的罪过,因为瞻前顾后,连这?记白眼都翻得很是憋屈。但转念一想,即便两?人避开她事先布置的陷阱又如何,她照样可以在眨眼之间再着手布置另一个。

青鸾心无挂碍地?缀在后头,区区几?次呼吸,她动动指尖,这?条道路尽头景色已大变,她将在那里?目睹两?人关系崩裂,分道扬镳,只有将易泠引开,她才能无拘无束地?对李怀疏施加折磨。

约莫半盏茶后,几?人走到一条潺潺流动的溪水边,停下来歇脚。

溪水很干净,掬水洗脸,能捧出五六条小鱼,易泠指缝微张,看活泼的鱼儿从指间溜走,又有片片雪花从天?降落,却感觉不?到冷,她失笑?:“你觉不?觉得这?迷踪林有些滑稽?”

青鸾见不?得她们旁若无人似的亲密,站得远远的,此刻却认真地?拎起耳朵来听,这?皇帝真会气人,她简直要被气得鼻孔生烟了,倒是要好好请教一番,自己精心构思的游玩处到底哪里?滑稽!

“嗯,干燥的地?方生了青苔,湖面结冰,途中却分明燥热,还有这?里?”

李怀疏伸手去接雪花,她没?有体温,雪花也不?会转瞬即化,停留的时间足够两?人见到什么叫做鹅毛般的大雪,再垂眸,鱼儿穿梭水中,欢快得很,丝毫未受冷寒天?气影响。

她一边说,青鸾一边在那头掰着手指数,又听见易泠接着道:“我们走过的客栈、雨路、雪天?……虽然一步一景也很玄妙,但不?至于这?般无从推敲,想来是跟置景者身份有关。阴阳使来自人间,晓得春天?燕舞莺啼,下雨会路滑,下雪则天?寒地?冻。”

青鸾数不?过来了,咬着指头,心说人间当真气象万千蔚为大观?

“你的意?思……迷踪林置景者不?是人?”

李怀疏蹲在溪边,往袖子里?摸了摸,摸出一方有些眼熟的绢子,易泠仔细认了认,原来是雨天?遇到贺媞时她被淋湿,自己递过去的那方丝绢。

净衣符耗尽,绢子只能搓洗,易泠知?道李怀疏这?是要将绢子洗干净了还给?她,却没?意?识到这?同时也是作别的讯号。

“不?像是在人间待过的,人族之外?皆有可能,其实不?只迷踪林,鬼市也颇为离奇。”她说完见解,也向李怀疏抛出表述的邀请,“你觉得呢?”

觉得什么?明晃晃的钩子,无非是想要她无意?间透露出些许底细,再从中摸索,探究她是哪里?得罪了衡度司,也好想法子解决。

李怀疏只顾搓洗丝绢,并?不?作答,她低头,唇线稍抿,将只用过一次的绢子搓了又搓,一双肌肤纤薄的手不?知?不?觉竟被冷水激得青红,她不?觉得冷,只是魂体中流淌的血液被冻得淤滞不?通,自然而然的反应,就像她依然能感觉到心脏的钝痛一般。

眼前的溪水冷了,慢慢冻成了冰,半透明的冰面下,鱼儿也在瞬间聚集成群,齐齐游向温暖的水域。

神仙高高在上,无所不?能,凡人又如何与其相抗?

留下她一个人就够了。

李怀疏将丝绢拧干,仍攥在手中,吞吐了几?个来回,终于忍不?住问:“那你对我,是什么由头?”

她问得突兀,易泠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发出一声?疑问:“嗯?”

“对青鸾,没?有由头去替她报仇雪恨,对我,却哪来的由头陪伴一程?”

两?人俱都沉默半晌,有一尾鱼不?断地?撞击冰面,接连几?下,撞得砰砰响,冰面纹丝不?动,它执着得很,不?肯放弃,易泠从旁捞起破雪,剑都没?拔,剑身连带剑鞘轻轻往下一捅,冰碎鱼出,她看着浮跃水面的鱼儿,从面具底下发出一声?轻笑?:“你就当我是疯了罢。”

若不?是疯了,哪会忘记自己身上肩负的责任,不?顾后果地?舍命走这?一遭,即便劝不?回她,只是多相处一段时日,竟也以为值得。

“你的确是疯了。”李怀疏喃喃道,疯得她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声?音太轻,风雪太大,身旁人没?听清。

她紧紧攥着丝绢,意?图将自己的气味留得更久些。

丝绢递走,易泠接过去,珍重地?收进袖中,估算了一下,又对她伸手道:“半个时辰过去了,再补一粒。”

李怀疏却略有犹豫,易泠以为她是顾虑吃多了会否像尘来尘去的人说的那样头疼腹痛,哪里?知?道她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

如若没?猜错,避瘴丸已被偷梁换柱,青鸾却不?敢再下什么多余的手脚,吃下去应对身体无碍。

抬眼看着易泠吃下药,李怀疏如释重负地?笑?了笑?,真好,距离自己将她推开更近了一步。

她二人说话归说话,想的却比说的还多,那些却是青鸾没?法偷听的,她等得不?耐烦,抱着手臂上前催促:“你们待在这?儿不?冷么?快些走罢!”

“我还得赶在天?亮前去孽海台送姐姐呢。”她煞有介事地?搓着掌心跺着脚走了,好像很冷似的。

李怀疏感知?不?到冷意?,再度握起易泠的手腕也不?知?道她冷不?冷,见她仍穿着痴念水边那一身衣衫,想来是冷的,便又伙同易泠说起人间甚少下这?么大的雪,还是晴天?居多,果然,不?一会儿便雪霁天?晴,易泠唇边再未带出白气。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半路下起了雨,且红雾越来越浓厚,之前说是血雾还不?那么确切,那时的雾气还是绯色,如今却是货真价实的血雾,连身旁的莲池都仿佛浸在血中。

细雨淅淅沥沥,将碧绿莲叶淋得湿润通透,叶片不?堪其重,被积水压弯。

青鸾忽而道:“这?雨有些碍事,我去池边摘几?片莲叶给?你们遮雨。”

说罢,笑?嘻嘻地?拎起衣裙跑远了。

李怀疏止住了步伐,一直紧握的指头从她指尖滑落,她兴许再也握不?住这?个人,心也跟着不?可挽回地?沉了下去,甚至失去了回头的勇气。

在她身后,易泠捂着心口,呼吸难续,浑身剧烈地?颤抖,她拄剑在地?,艰难撑直了上半截身子,将牙咬得咯咯作响,将掌心狠狠掐出月牙印,与不?断闪现在眼前的幻觉抗衡,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她处在雨中,雪白的肩颈处湿漉漉的,却辨不?出是雨水还是她强忍一路攒下的冷汗。

服下的药丸没?有避瘴的效果,半个时辰早就过去了,拔剑相向的冲动烧过几?次,又被她百转千回的情意?搓成了一把灰,到如今,是她彻底撑不?下去了。

想起那时在清凉殿,李怀疏以李识意?的身份问她,当真可以放下她们之间恩恩怨怨没?法算清的过往么?

她逃避,选择视而不?见,从来不?愿剖肝沥胆,以为这?般就能将彼此瞒过,掩耳盗铃地?共度余生,直到血雾赤裸裸地?揭开她的执念,被遍体鳞伤流落碎叶城的自己质问,在北庭随军作战,九死一生,留下颈间难以祛除的伤疤,跪在榻边替死去的母妃合上双目,并?在多年后晓得乌头藤是李元昶所献……她才知?道自己没?有放下,没?有走出。

“李怀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