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疏垂眼,声若蚊蝇:“没有?下次了。”

她没有?在说气话。

地府与人间时间流速不?同,虽然谢浮名与弥因已离开了许久,但她们逗留地府可能?只是一日半日,李怀疏仍在等待,等待自?己魂归地府与人间斩断所有?联系的那一日。

届时,如眼下这?般母女悠闲话家常的时光的确不?会再有?了。

“是什?么?”康瑶琴没有?听清,还以为她真的说出了自?己想吃的菜名,挑眉问道。

李怀疏摆摆头?,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没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自?从得了沈令仪的恩典,康瑶琴有?空便会到这?清凉殿来,也不?做什?么,就是蹭吃蹭喝,与女儿一道谈天?说笑,常常是她起的话题,李怀疏便顺着聊下去。

李怀疏起初觉得浑身难受,她实在演不?出似七娘那般的亲昵状,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但今日那种不?适感又萦绕着她,更奇怪的是,康瑶琴也不?像往常那般厚脸皮了,张了几次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待着未免太尴尬,李怀疏想起最近孔曼云对她说起李砚请她诊脉,身体似乎不?大好了,可能?又是那血咒在暗中?作怪。

她略有?耳闻这?血咒与七娘有?关,但究竟是何关系却无从得知,七娘入府时她还在碎叶城,所以有?很多事情都不?晓得。

“……咳,阿娘……”

李怀疏掩唇咳嗽,这?别扭的称呼令她耳廓微微泛起红来,康瑶琴看着觉得可爱,想伸手去摸,却也觉得别扭,指间摩挲了两下,忍耐住了。

“我寻死不?能?,醒来以后?就失忆了,不?记得从前的事,你能?与我说说我爹娘的事么?”

康瑶琴捉袖轻笑一声,李怀疏不?明所以,却觉得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包容中?透出一股子莫名的犀利,有?一种被过来人勘破所有?的错觉。

“你的生父名曰李侪,是李氏比较疏远的一个旁支子弟,母亲是谁我却不?知。”康瑶琴一边回忆一边说道,“当时我尚未掌家,当家主母仍是你的祖母,让我收养你也是她的嘱咐。”

“其余的事情我一概不?知,那时也对这?些事情没什?么兴趣,不?想刨根究底。”

康瑶琴走后?不?久,骆方又春风得意地迈入殿中?,李怀疏见他一脸坏笑便知道准没好事,果然,两仪殿那边传来口谕,沈令仪晚上要?歇在这?里,命清凉殿早做好准备。

“又来。”李怀疏无奈地揉着眉心,心说莫非又要?像上次那样?装疯卖傻,一会儿是李识意,一会儿是李怀疏么?

同寝

李怀疏之所以?无可奈何地道了句“又来”, 自是?因着近来沈令仪总是?如此,有?事没事都要到她的清凉殿来, 之前是?为了演戏而?装病,如今“病愈”也还是?这般,她着实不知拿这个人如何是好。

身为侍君,顾名思?义,承君王临幸是?她的义务,既然两仪殿那边传来口谕让做准备,她也只能听从旨意, 虽如此, 心里倒是?没什么想法,因为先前几次沈令仪也并未动她, 她们甚至是?分榻而?寝, 只是给外界营造出一种纵情无度夜夜笙歌的假象。

天将晚,负责一应流程的内廷官员被骆方迎了进来, 熟门?熟路地?带领着宫人做起了准备。

李怀疏被簇拥着前去沐浴,浴池中不知放了什么珍贵的香料, 她浸泡其中宛如置身花海, 浑身散发?出馥郁却不刺鼻的气味,好?闻极了。接着,又?是?更衣束发?,她站在殿中面对着铜镜,展臂,由着宫婢为她穿上崭新的华服, 金银碎片错落相间, 攒成花冠戴在发?髻上,珍珠流苏点缀额间两侧, 几枚削薄的玉片呈莲心状贴在眉心。

“侍君,烦请抿一抿这红纸。”宫婢说道。

李怀疏依言照做,每每这个时候,她都觉得自己?虽然被尊称为侍君,又?深受“圣宠”,走到何处都有?人向她行礼,连晋王妃上次也须对她礼让一二,但是?并不像个人,反倒像个物品,无须有?自己?的想法,只要遵照主人的想法被摆弄得精致漂亮就好?。

她不禁想起除了自己?以?外,被太后?命内宦在民间寻访而?来的那十几个女子,同样是?以?侍君的名义被聘入后?宫,庭院深深,进来了就再也出不去,与困在牢笼中有?何区别??

千百年来这样的状况从未发?生改变,从前以?为女子为帝这世道便会变得公平讲理一些,但似乎只要有?人手握至高无上的权利,无论是?否出自本意,最后?依然会有?人为了谄媚逢迎,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将地?位低于自己?的人当成物品贡献出去。

类似的念头?时不时便会出现?在她的脑海,一面是?父亲正统儒学?的熏陶,一面是?母亲不知从哪学?来的“歪门?邪道”,什么人人平等,不存在尊卑贵贱,都是?康瑶琴对她的言传身教?,她的生长环境夹杂着两种冲突的教?养观念,事实上,她那具看似清风朗月俯仰天地?的躯骨也时被矛盾所扰,深觉不可?调和。

所谓的三纲五常,李怀疏一向恪守遵从,但她的心里不是?没有?过疑问。

从来如此便是?对的么?

但这些想法朦朦胧胧,而?且太过大胆,她没有?深入去想,只是?现?下又?被人摆来弄去,才会触景而?发?。

李侍君素来一副病容,双唇无色,此刻点唇后?如初雪消融,花苞初绽,很?是?添了几分妩媚艳丽,周遭宫婢眼中不乏惊羡,领头?那个也发?起了怔,好?一会儿才垂首对她说一声好?了。

生得这般好?相貌,李侍君却似毫不在意,没有?伫立在镜前欣赏自己?的姿容,也没有?对宫婢上妆的手艺评头?论足,不像长袖善舞会利用自己?相貌的人,宫婢说好?了她便移开目光,拾步往外走,又?被委地?长裙拖累了步伐,只得等两名内侍缀在后?面捧起这寸抵千金的布料,这才向外走去。

于是?这份艳丽又?只浮于表面,她行止利落,举手投足间宛如风荷举,身上气质清冷而?圆融,仿佛堆银砌玉的时节里,清风吹来,送一缕冷香入鼻,闻香而?动,才在孤寂静谧的雪园中探得梅开几枝。

长廊上,迎夏走在李怀疏身旁,她近来听到一些消息,等到那些礼官离开以?后?才附耳对李怀疏说道:“侍君,奴听说陛下很?快就要采选秀郎了,君王的宠眷无常,等那些妖孽入了宫,陛下说不定会忘了你,你要想办法让陛下对你情根深种,舍不得离开啊。”

绥朝立国至今也只出过两位女帝,迎夏在宫里待了近十年,男人入宫为妃是?头?一遭,她只消想象那样的场景便头?皮发?麻,浑身长满鸡皮疙瘩,没法理解,下意识便用妖孽称呼这群男人。

李怀疏脚步一顿,神色也有?些恍惚,下一瞬却没事人似的向前走去,口中道:“那不是?很?好?么?”

等一切就绪,暮色四合。

李怀疏回到自己?的寝殿等候沈令仪,她没有?像礼官嘱咐的那般木头?一样呆呆地?坐着等候,而?是?从书架上取了一本书来翻看,因为博览群书,知识迁移,她看书很?快,不一会儿便看完了,又?再看了两三本。期间,听闻殿外有?甚动静便抬头?去看,无论书中到了多么精彩的地?方都忍不住分神去看,殿门?却始终紧紧闭起。

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室内的烛光渐渐变得微弱。直至如今,李怀疏也依然没有?动不动使唤人的习惯,她扶着桌案要起身去点灯,胳膊才支起便觉得累得很?,又?坐了下来,双腿是?能走动了,但终究无法与生下来就健全的人相比,走不远,时常要停下来休息。

不仅孔曼云看过她这双病腿,沈令仪也命太医令前来诊断,纵然两人医术精湛,从医经?验十分丰富,却也说不清她究竟为何突然能下地?走动了,从前不良于行又?是?哪来的病根,只是?嘱咐她如若觉得身体有?何处不适,务必及时告知。

这段时日,李怀疏倒没觉得身体有?甚不适,若是?硬要说出异常,可?能也只是?心里的异常,从能走动以?后?便开始有?了迹象,近来愈发?明显就像搁在她面前的这本书,玉体横陈,有?碍观瞻,她被体内一股冲动驱使着从书架上取下这本书来,翻了三四页便脸红耳臊,猛然合上书,深深吸了几口气才算平静下来,倒回去想都觉得没道理得很?,她怎么会取这本书来看?

最后?,李怀疏只是?取下身旁雁鱼灯的灯罩,剪了一截蜷曲的灯芯,烛焰再度窜起亮光,她将灯罩罩回去,饮下一杯清喉的茶,甩开适才那本书,又?伏案翻起了一本棋谱。

余下的灯盏因无人续灯,一盏接一盏熄灭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长夜漫漫,孤灯犹暗,她看着看着便伏案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不知是?什么时候,李怀疏睁眼看着纱帐模糊的轮廓,听着风吹檐下铃铎的声音,清醒了不少,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床榻上,应是?迎夏她们所为。

她没有?察觉到有?甚不对劲,如往常般想侧转过身再继续睡,肩膀才稍稍一动,指尖却忽然被人攥起,她心中微震,身边竟多了个人?又?听见耳边响起了沈令仪的声音:“动什么?将我弄醒了。”

沈令仪这句话说得很?是?慵懒,细细听来还有?些疲倦,好?像是?真的才睡着就被她乱动吵醒了,倒是?没有?什么埋怨的意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陛下可?以?睡在别?的地?方,之前不就是?在偏殿么?”李怀疏试着挣扎了一下,没挣脱,她放弃了,任由对方微凉柔软的掌心包握着自己?。

沈令仪仍闭着眼,想来是?政务缠身,她走不开,才会姗姗来迟,李怀疏忍不住去想她是?几时来的,来的时候自己?是?否已经?睡着了,又?是?不是?她将自己?抱到床榻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