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尧平迟疑地跨入门槛,庄晏宁缀在?他身后?,先将?门关上,才向女子道:“崔庸不是在?刺史府邸设宴,他的别业在?城郊,往返能有多快?”
“你也太?小心了,大晚上的还穿成这个样?子。”
“小心驶得万年船。”
庄晏宁脱下披风,将?江尧平的与自己的一道递给?女子,环顾四下,好奇道:“司姝,你姐姐呢?”
“她说见到你就忍不住想揍,主人又不准你受伤,她大概又去城外找木桩练习怎么才能将?人痛揍一顿又不会显伤了。”
江尧平听愣了,看向庄晏宁,后?者哭笑不得:“你没跟她说我前些?日子被人砍了一刀么?这还不够解气?”
臂弯搭着两件披风,司姝带着二人往前走,路过鱼池,弯腰在?岸上白瓷做的食瓮抓了一把粮,挥手洒向池塘,看着鱼儿?扑腾跃出水面,心情愉悦,脚步加快,回头时顾盼神飞,眉眼娇俏动人:“司妩消息比我灵通,用不着我说,主人吩咐她去杀了那个伤你的人,她二话不说便去了,听说那人死状惨如凌迟,我都?不知?她究竟是讨厌你还是在?意你,怪得很。”
她口中的主人不作他想,江尧平愈加恭谨地走起?了四方步,一路走一路看,月华如练,轻柔地拢住小院,几?株粉花探墙而出,墙角有一石桌,桌上摆着青色的长颈花瓶,枯枝斜插其中好像又恢复了生?气,一些?清供玩物点缀在?假山奇景间,装饰得十分清雅,熟悉感扑面而来,沉寂多时的回忆一点点浮在?心头。
随着耳畔一声?到了,江尧平才回过神来,却见面前竹影丛丛的纸门被跪在?两侧的仆从缓缓拉开,他脱靴入内,纸门又在?身后?合上,庄晏宁与司姝止步门前,没有尾随进?来。
屏风前跪坐着一个女子,一身素白道袍,衣襟尽头压着一枚琉璃坠子,广袖垂坠于?地,她一只手包裹在?黑色皮套中,扼住宽袖,提起?灯罩,拨弄里面的烛芯,烛焰晃动,照在?她眼中彷如浮光掠影,叫人一时无法移目,也不敢直视。
绸缎似的长发高挽发髻,以一支玉簪束起?,额间两侧别着珠滴花钗,纷繁复杂的头饰在?她身上并未显得冗余,反而华贵内敛,举止翩翩,淡如仙人。
江尧平在?原地怔了半晌,眼眶慢慢泛起?酸意,他拜礼,颤声?道:“殿下”
双手张开,指间交合,拇指相抵,贴胸后?再行叩拜,这是前朝大齐下对上之礼,他拜的不是大绥的公主,而是大齐的公主。
多年前的风雪日,江尧平与其他归降的臣子一道听从朝廷指派,领任洛州都?督一职,此后?再未离开洛州半步,自然也没有去过长安,所有关于?公主阿夭的消息都?是探听得来。
知?道她入不了宗牒玉册,无封号封地,更名为了沈知?蕴,左手被疯病发作的母亲砍断,又由偃师堂的掌舵偃七接了只闻所未闻的机械手,虽然灵活如故,但埋下隐疾,每每遇到潮湿天气必定疼痛交加,非常人能忍受,所以她一年有大半的时间不在?长安,而是在?几?处行宫静养。
视线中一抹白色划过,沈知?蕴弯腰搀扶他,温言道:“都?督不必多礼,我微服出行,眼下只是洛州城外玉虚道观的女冠,家?中留有微薄积蓄,才置业于?此。”
江尧平看着她,几?乎以为卫静漪出现在?了眼前,她们母女二人长得如此相似,其母亲的遗志,她又继承了多少呢?身为两朝皇室的血脉,她才是这世间最?有资格登极之人。
“微服出行?”江尧平与她隔案而坐,身边火炉上架着茶釜,火炭荜拨,窨花茶浓郁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
沈知?蕴淡淡一笑:“我已接掌玄鹤卫,正奉命暗查洛州乱象。”
从前在?朝堂之上,江尧平连卫静漪的命令都?敢驳斥,更别说沈知?蕴了,他面色冷峻,不满道:“你怎可为贼子驱使?”
这贼子非是在?说女帝,而是代指所有绥朝宗室,却忘了沈知?蕴也在?其中。
“都?督不是也吃着贼子的粮饷?”
“这怎能一样??我为百姓做事?,俸禄也是百姓身上所取,问心无愧。”
沈知?蕴道:“那便请都?督为正遭受苦难的洛州百姓出一份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江尧平看一眼她,心知?是言语间被绕了进?去,哼了一声?,转过身去,彻底不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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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却见沈知?蕴摘下手套,从黄铜所制的指节处取下一枚质地通透的血红玉环,轻轻放在?案上,抬眼看他道:“国祚倾覆,母皇所佩的玉珏想来也使唤不动都?督了,我非为旁人谋,而为社稷苍生?谋。”
“须弥芥子,乾坤纵横,江都?督愿意相助了么?”
不是
沈知?蕴与江尧平议事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庄晏宁本想在外等候,却被司姝缠着去往了后院水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去那做甚?”
司姝向后牵着她?, 庄晏宁只得步履不停跟着人走,却频频回头顾。
明明前些日子才在新宁县的婚车队伍中匆匆见过,却怎么?都看不够似的,家国大事抛诸脑后,脑海里也容不下万丈红尘,沈知?蕴只?是隔着纸门淡淡望她一眼,那道眼神便有?如实质, 灼烧得她?喉咙发干, 心脏快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
似落叶飘坠在心中春池,轻轻荡开一圈又一圈涟漪, 微风吹来, 久久不息。
司姝闲着无聊,轻甩出腰间束衣剑, 剑身如蛇,在半空中游走, 唰一声向花丛咬去, 稀里哗啦地啄落满地花瓣,收剑复返时,剑尖却勾着一朵白色小花,她?口中轻叹:“咱们都这么?久没见了,亏你还认得出我是司姝不是司妩,找个地方聊聊怎么?了?别整天?就惦记着主人?, 她?忙着呢。”
“小时候许多?人?分不清你们, 你们语言不通,解释起来十分麻烦, 你想到个馊主意,以白布缠臂为记号来区分,你是右臂,司妩是左臂,司妩觉得傻子?才这么?做,但还是依着你,这么?多?年也没变过,我怎么?可能认不出?”庄晏宁笑道,“即便没有?白布缠臂,等到长大了,你们性情?一个似冰一个如火,其实很好分辨。”
司姝收剑入腰,宽大的黑袍再?度被剑身紧束,显现出婀娜身形,她?听庄晏宁说?起从前,唇角弯了弯,将白花簪在庄晏宁的幞头上,问道:“是这么?戴么??”
“什么??”胡女个子?从来颀长,庄晏宁稍矮一些?,不解其意,以上目线怔怔望着她?,官场上不愿与人?为伍的戾气顷刻间荡然?无存,如若邬云心在场,定然?要斥一声区别对待了。
司姝道:“你们中原的状元郎不是要簪花?我与司妩那时有?要事在身,无法赶赴长安,赶巧你穿着这身行头,今日为你补上。”
心头一阵温软,随之而?来的却是怅惘茫然?,庄晏宁握住她?手?腕,从她?指尖拈走那朵白花,弹指令其随风飞逝,摇头道:“谢谢你,司姝,但我不是状元郎,所以不必为我簪花。”
入殿试得天?子?策问者七十有?六,她?位列其中已耗尽全部力气,再?近一步都难比登天?,更别说?高中状元。
她?并非读书的料子?,七年前易名更姓,背着行囊独自?一人?踏入丰山书院的大门,敬拜师茶,行拜师礼,穿儒袍,学四书五经,习作策论……兴许从那时起便注定一切都是强求,好比喜欢昆仑山上雪,远远望着便好,捧在温热的掌心只?会令其消融愈快。
沈知?蕴其实什么?也没变,只?是她?以为自?己?付出多?少便该获得多?少,却忘了感情?这回事从来无法用斤两?衡量,冷暖自?知?,对方仅一个笑容,她?便魂不守舍,哪有?公平可言?
究其根本,不过一句我愿意,就连事涉的另一方也管不着。
梁上琉璃灯盏的光映照着庄晏宁,司姝看着她?陌生的面容,觉得她?连性情?也变了许多?,踌躇道:“般般……”
般般才是她?真正的名字,司姝甚至想不起来她?如今姓甚名谁。
庄晏宁笑了一声:“我没事。走罢,不是要去水榭么??”
两?人?并肩走去水榭,穿过几道长廊,有?二三仆从拎着水桶擦拭地板,家令模样的女人?正指挥他们做事,想来是因近日总下大雨,早上才拖过的地板雨后又得再?拖一遍,便有?人?躲懒不肯认真干活,女人?训斥到一半,见到司姝与庄晏宁,躬身退到内侧,先是对司姝道了声:“二小姐。”
再?是向庄晏宁俯身拜过:“少主。”
这些?仆从都是落脚以后才在当地买下来的,蠢笨的尚还认不清司妩司姝姐妹俩,头一次见庄晏宁,身份听来又有?些?尊贵,不由愣住,有?眼力劲脑子?又活泛的已跟随家令向她?拜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