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晏宁低头嗅了嗅自己身上微苦的?药味,淡淡问道:“你觉得他意欲何为?”
出城之前,宗年为庄邬二人置办了方便行事的?男装,口中亦以郎君代?称。
大绥开了女帝先河,民风开放,女子着男装几成风尚,宗年将列着尺寸的?纸条递给成衣店掌柜,掌柜猜知是两位女郎君,并?未细问,拿起?剪刀利落地改了两套衣服出来。
长发以网巾包束作一团,黑色幞头的?边沿服帖地压在额间?,左右两条软脚垂后?,随着庄晏宁的?动作,不时?蹭过白色绢衣的?衣领。
BaN她外?面着一件灯草灰圆领袍,另一件银鱼白圆领袍则被?邬云心一眼相中。
遇刺之前两人都身穿官服,之后?藏好了官服穿起?了便服,邬云心便发觉庄晏宁似乎很喜欢深色衣物,也?很适合。
她面庞白净,骨架纤细,乍一眼觉得羸弱,细细品味,周身气质其实十分尖锐,浅色与其不相容,反倒是浸透在黑灰的?颜色中,化作事不关己的?冷漠,最是相得益彰。
这段日子相处下来,邬云心觉得庄晏宁的?冷是自私自利的?阴冷,以至于那日为其上药听见?她用蝇营狗苟之类的?言语嘲讽自己,也?并?不生气,只是生出一股不合时?宜的?割裂感。
究竟是真的?关心民生疾苦,还是受困于朝廷命官的?名?下,不得不作出这副模样呢?
邬云心并?不懂她,也?不懂得崔庸意图何在,她直言:“你们文臣肚子里装的?都是花花肠子,我要是猜得出也?不必待在都水监了。”
“我倒是不知,都水监的?臣僚什么时?候归兵部管了?”庄晏宁轻轻瞥一眼她,反问她莫非不是文臣。
邬云心从小就喜欢研读《九章算术》,在这方面也?很有天赋,幼时?在学堂里的?诗文课成绩却很平庸,常常因为作诗对仗不够工整而受罚。
她当年不顾父母反对,在女子不易博取功名?的?明算科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凭此入了仕途。
邬云心不喜欢以文臣自称,偏又不是武将,但天生脸皮厚,被?庄晏宁这么一说,不气也?不恼,手伸到车外?跟绿油油的?树木讨了片叶子,置于嘴边意兴阑珊地吹了起?来。
一会?儿,庄晏宁忽而食指轻抵着唇,向她示意:“你听外?面”
车外?走过五六个脏兮兮的?乞儿,叮铃哐啷地敲着讨饭的?碗,一人一句念唱着什么,唱完一遍又一遍,引来行人纷纷侧目。
邬云心凑过去仔细听,大概只有几字之差,意思与新宁县街头巷尾传唱的?几乎一样。
“编这歌谣的?人其心可诛,借稚子乞儿之口传唱,人人都要以为民生多?艰是圣上无?德了。”邬云心多?数时?候嘻嘻哈哈,难得口吻中多?了几分严肃。
她官仅从六品,每日点卯去的?都是衙署,没有资格上朝面圣,虽未见?过女帝,却也?心知自己身为女官更应当维系女帝政权。
女帝即位不久,新政尚无?眉目,但此次开春考课,上官为了迎合新风才改荐她一人填补空缺,迁任都水丞的?原本是另一个同僚,资历能力都不如她,只因是男子便可以少付出许多?努力,少坐几年冷板凳,少走许多?弯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世道原是男人说了算,他们不觉得不公,反倒认为理所应当,在自己的?仓廪中匀了一斗米出来给女子,便觉得是天大的?恩赐,倘若再多?匀一斗,对他们来说就是不公了。
即便嘉宁年间?阴盛阳衰,仓廪中的?米粮也?不过三七分,并?不算真正的?女尊男卑,但绥朝的?男子深觉自己过得憋屈,怕极了女子再次当政。
邬云心后?知后?觉明白其中症结,醒悟道:“我原以为崔庸等人是在逼百姓死,现下看?来他们是在逼百姓反。”
百姓不知内里蛛网一般复杂的?干系,更不知特使一行人甫入洛州即被?行刺,只以为是才登基的?女帝无?能,赈灾之策竟无?一处落实。
有心之人在背后?搅弄风云,庶民与天子之间?的?矛盾被?乞儿传唱的?歌谣激化,一时?之间?,大字不识的?髫童也?晓得了何为日月颠倒,牝鸡司晨。
庄晏宁一脸平静,显然早就想到了这层,她无?意与邬云心深入地聊下去,只是低头玩着手中面具。
摩挲着上面花花绿绿的?纹路,不知在想些什么,目光变得温柔,那种如影随形的?阴郁都淡去不少,男装之下,没有涂口脂,她原本的?唇色偏浅,素净的?面容清俊又温润,说不出的?好看?。
若非这等姿容,与天子走得再近也?只是成就君臣相亲的?美谈,又怎么会?有宠嬖的?丑闻缠身?
邬云心看?着她,不禁想起?昔日与李怀疏在翰林院共事,不出半年,李怀疏便被?调去了其他衙署,真正干起?了实事。
她既有才干,长相又很出众,官运自然顺风顺水,堪称亨通,后?来落得那般下场,无?数人为其扼腕叹息,深感遗憾。
邬云心那时?便听人说,士子登科,除非天纵奇才,否则歪瓜裂枣的?必被?外?放出去,留在京中为官的?相貌总要过得去,入得了朝会?的?更是长相周正端方,才能彰显大国威仪。
以貌取人,好像没什么道理,还可能埋没了人才,邬云心却深以为然,跟好看?的?人一起?做事,单是看?着那张脸就心情好,饭都能多?吃两口。
不然以庄晏宁这孤狼一般的?臭脾气,她宁可自己花钱租下一匹马,与车驾各走各的?。
赏心悦目归赏心悦目,邬云心警惕着色令智昏,过了半晌,忍不住问:“庄大人,咱们这是要去往何处?”
头先问过一次可有对策,庄晏宁说过两日再告诉她,没想到过了两日直接收拾行装驾车出城了。
庄晏宁收回被?人牵动的?心绪,不咸不淡回道:“洛州。”
“洛州?你岂不是自投罗网?”邬云心诧异道,她想要叩击车壁,令宗年停下来,赶紧改道而行。
后?腰伤口没有愈合,庄晏宁只坐了一半的?位置,不敢倚靠车壁,她掀帘望向远方重重叠叠的?山脉,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你我早就在罗网之中了,还有什么可怕?”
这日,崔庸在洛州别业设宴,一墙之隔的?曲水流觞处,无?视民生疾苦,仍旧是美馔佳肴,歌舞升平。
他效仿嫡兄中书令崔放,广交文人,借文墨笔口向外?宣传自己的?好名?声,赴宴的?多?是清谈之士,诗书大家,这些人自诩家风清正,飨宴时?总喜欢针砭时?弊,酒劲上头,嘴里就没了顾忌。
“今日设宴多?有怠慢,实因地方遭难,我愧为父母官,日夜难眠,总想着为百姓做些什么,便动用府库拿去赈济了。”
崔庸一面说,一面举起?酒杯,歉疚道:“特殊时?期难免有不周之处,还望诸位海涵。”
他是东道主,坐在高台之上的?主座,余下宾客如有初次赴宴的?,观左右尊卑位次,便知左面首位列席者应是洛州都督江尧平。
这人也?有些传奇,是前朝遗臣,宜州三攻不破都是因为他率兵死守,用计吊诡,实乃不世出的?军事奇才,王朝覆灭后?本欲以身殉国,不知为何又愿意弃刃臣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贞丰帝予他都督之位,却将他安置在世家繁杂之地,就像是给猛虎量身定?制了一座精美的?牢笼,纵有獠牙利爪也?只能在锈迹斑斑的?栏杆上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痕迹。
“刺史心系百姓,吾等这些年来都看?在眼中,困境当前,我有一建议,不如筹办一场沽卖会?,在座诸位宾朋善意解囊,有钱出钱,无?钱出力,也?可以字画古玩等筹钱买粮,救洛州万民于水火之中。”
“徐兄此建议甚好,还请刺史大人提供纸笔,我这便趁兴作画一幅。”
应声者姓邓,是个久试不第的?贡生,心灰意冷之下回了洛州。
年近不惑的?人了,不顾妻儿,仍成日酗酒玩耍,因自己境遇坎坷,对朝廷颇有些意见?,常常在诗文宴会?上大放厥词,为此吃了几顿板子,铁骨铮铮的?声誉反而就此传开。
崔庸吩咐仆从,仆从依言而做,将长案摆在鱼池边,画卷长铺,动静惊着了几尾争相游过来吃食的?鲤鱼,鱼尾一晃,又深入水中,涟漪震荡开来,消失在碧色莲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