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过来,她步入仕途,说得好听些是庙堂之器,其实不过是君王手?中的一枚棋子,君王放眼四海,胸容九州,要安定天下必然有?舍有?得,如有?一日被沈令仪抛弃置换,仅是为?人臣子,自然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可是从私人感?情出发?,她也无怨无悔么?
“对她忠心?,不也是在为?你效力。”李怀疏盯着头顶某处虚空,忍不住胡思乱想,发?怔一会儿,忽而问道,“你怎么不问我曲进宝犯的什么罪?”
她其实想问沈令仪白?龙鱼服来了?武源,那朝政怎么办。但她不想这么问,她觉得沈令仪听得懂,她们从来就有?这样的默契,况且仅仅知晓这小小的一环便能推知整个布局是如何运转的。
“天下大小官员多如星子,我也不是个个记得住,曲进宝……是武源县令么?听你说来大约是县内巨蠹,事情未有?定论,方庭柯的奏报也写不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朝政有?范唯先牵头处置,三省长官协助,范唯先不敢拿主意的会以机关?猎隼日行千里禀报于?我。”
简而言之,只要曲进宝犯下的不是大案,一时半会儿落不到她手?中,但她既然现下在武源,闲来无事时会否过问几?句也就不一定了?。
沈令仪捏了?捏李怀疏的耳垂,逗她道:“李长史,我可都交代了?,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她不晓得曲进宝,却清楚李怀疏任什么职位,独一份的关?切无声无息地藏在字句中,细品过后更显得缠绵悱恻,她倚着床栏垂眸看人,五官深邃,眼中深情亦收放自如,李怀疏有?些消受不住,脑袋往下一埋,便将自己掩进了?被中,隔了?片刻才探出头来小口喘气,又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要跨过她走下床榻。
“去哪儿?”
“县衙。”
沈令仪暗暗发?笑?,伸手?拽她入怀,扶住她削薄的双肩,解释道:“真不用去,早晨你还在睡时来了?个人捎的方庭柯口信,说你这几?日辛苦了?,予你一日假期好好休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方庭柯不大注重?规矩,只要在限期内将事情办好即可,口头给假的情况也不是没有?过,这确实是她的作风,李怀疏并不怀疑,只是想到从醒来至今都被沈令仪耍得团团转,便忍不住在她胳膊上拧了?一把。
“刚才怎么不说?”李怀疏半伏在她身?上,气得胃疼。
沈令仪憋着笑?,双眼一眨,无辜道:“你也没问啊。”
她披在外面的衣服不小心?滑落下去,雪白?绢衣领口有?些凌乱,仰头时露出颈间终生难褪的疤痕,李怀疏见此?,不由眼眶一热。
口中说放下放下,以一纸卦言逐她去北庭也差点害她死在北庭虽然事出有?因,但这一页无论如何也翻不过去,稍有?不慎她将永失所爱,她忽然情难自已地搂住了?沈令仪,却也不知说些什么,呼吸粗重?地在对方耳廓滚了?几?匝,浑然失去了?平日的冷静自持。
“不要再对我感?到亏欠,感?情一事没有?亏欠一说,不过是你情我愿。”沈令仪回手?抱她,与她紧紧相贴,耳鬓厮磨般的亲昵,“如果非清算不可,你害我留了?道疤,我也在你身?上留了?道疤,那便算是扯平了?。”
李怀疏笑?了?笑?:“没听过有?这么算的……”
“那现在听过了?。”沈令仪后退些许,与她隔开距离,又扶着她面庞意犹未尽地细看了?看,“方庭柯都放你假了?,咱们与其窝在屋中不如做些有?意思的事去?”
李怀疏不可置信般睁大眼睛,又垂眸,不自在地揪了?揪衣角,双耳渐红,轻咳一声:“白?日宣淫,不大好罢?”
“你在想什么?”沈令仪毫无形象地大笑?起?来,边抹泪边道,“离年关?仅有?十来日了?,方庭柯说不准会留在武源过年,你也无处可去,竟不想着为?家中置办些年货么?孟春与宗年昨夜已清点过了?,米也缺,炭也缺,蜡烛也不够,灯笼、桃符、屠苏酒……没有?一样是备齐的,这叫我怎么忍心?留下来打秋风?”
笑?够了?,伸指点她额间,认真道:“当然了?,你如果有?这个想法,我便吩咐孟春与宗年今日不要过来了?,免得搅扰你我好事。”
又提打秋风,又没个正形,李怀疏没好气地白?这“穷亲戚”一眼,翻身?下榻,拎起?外衣披上,趿着鞋子走到案边盘腿坐下,打定主意不理她。
过年意味着阖家团圆,一般说来人越多越有?氛围,但似赵郡李氏这样的大家族反而不如三口之家欢闹,从除夕至元夕,往往大宴小宴不断,礼节繁琐,将人弄得十分疲惫。即便是家中小聚,她父兄早去,与康瑶琴又嫌隙颇深,母女俩无话可谈,七娘在时还好,七娘如果不在,吃饭时唯有?筷箸碰击碗碟之声,尴尬无趣。
所以投胎的这三年间,她也没将过年当回事,临近年关?,方庭柯会在刺史府中设宴慰劳下属,她饮下一杯屠苏酒,驱除百病的辛辣液体入喉,便当是跨过了?旧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令仪这个提议对她来说有?些新?奇,也很值得一试,可是从前置办年货都是家令操持,她只负责过目首肯,也不认为?同样锦衣玉食的沈令仪会有?什么经验,思忖片刻,铺开纸张,提笔蘸墨,边回想过年习俗边列出清单。
天气严寒,李怀疏提前在砚台中滴过浊酒以防墨汁冻凝,当下便毫无阻碍地落笔书写,因太专注,也未留意沈令仪几?时走到自己身?后她半蹲下身?,张开虎口,以拇指食指作量尺,对眼前这具陌生的躯体比划了?几?下,尔后眼含笑?意地支着下颌看李怀疏在纸上列出了?什么东西,有?无遗漏。
李怀疏写着写着,忽而想起?有?份公文还未处理,又在案上翻找起?来,沈令仪扶额叹息,按住她忙忙碌碌的掌心?,清清嗓子道:“咳,长史李淳,听朕口谕……”
她这副不正经的模样不像是真有?口谕要宣,李怀疏半信半疑,搁下手?中笔,改坐为?跪,敷衍道:“臣在。”
鼻尖被人轻轻一刮,沈令仪起?身?的同时取走她肘下清单,往袖中一揣,又伸手?扶她,垂眼笑?了?笑?:“单子列得不错,赏你陪我逛逛集市。”
镜花
两人洗漱更衣, 持着扫帚在积雪颇深的院中清出一条小道来,便阖门外出了。
武源县芝麻大点, 在城内驾车驭马都束手束脚,还惹人注目,她们预备走着去。
先就近在巷口的小摊吃些东西填肚子?,猪骨熬制的?汤底,浮着七八颗皮薄如纸的?馄饨,冒着热气端上桌,再顺自个儿心意撒一把雪里蕻, 呛脆爽口最是?解腻, 一碗下肚,浑身暖融融, 连呵出的白雾都似带着热气。
一路边走边逛, 两人原是?闲庭信步,分?外惬意, 尤其沈令仪许久未出宫,见?到什么新鲜的?东西都?会驻足赏玩一番, 但目睹集市萧条, 客流稀少,她也渐渐没了心思。最终照着所列清单买全货品,雇了力夫与驴车驮运回去,同车而归。
回去时已近傍晚,天?色晦暗,又悄无声息落下雪来, 力夫戴着斗笠, 披着件有修补痕迹的?蓑衣,赶着驴车在雪中顶风前?行, 身侧的?两位客人沉默无言,他奇怪地瞄了她们几?眼,忽而与个头稍高些的?女子?对上目光,讪笑了笑,便寒芒在背似的?偏过头去。
似他这样的?力夫经常接触县城内的?居民,轻易便瞧出这两位娘子?俱都?面生,不是?本地人士,武源县虽然并不偏僻闭塞,但年关将近也罕有外人驻留,好奇心驱使之下不免多看?了看?,倒也没?什么坏心眼。
沈令仪亦不过是?察觉出力夫频频窥视,下意识投去目光罢了,并无威慑意味,她提着灯笼照路,另一手牵着李怀疏,将其护在里侧,有意放慢自?己的?步伐,安安静静地走在小道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李怀疏恍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眼前?这副景象在梦里经历过,如今是?岁月流转,梦想成真,她侧脸看?向沈令仪,视线沿着她的?眉骨至双唇描绘出大致轮廓,忽而心念一动,更紧地攥住了她的?指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雪越下越大,飘在头顶,也渐渐覆了青砖瓦片,回家的?巷弄明明近在眼前?,却被茫茫大雪遮掩得仿佛没?了入口,就好像时局混乱,祸福难料的?当下,焉知她们不会被命运的?洪流冲散,再也无法相聚呢?
驴车停在屋前?,沈令仪多付了力夫些银钱,请他帮忙将几?筐炭搬运至柴房,其余份量较轻的?东西也卸在院中,她们慢慢收拾归整。
力夫走后,两人又做了分?工,一个负责将今日所购货品收纳归置,一个负责晚上伙食。
这时才想起来她们一门心思买年货,却将买菜做饭这事忘得一干二净,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更别说李怀疏并不敢高看?自?己厨艺,她抬头看?了看?沈令仪,暗示的?意味十分?明显,沈令仪也是?摆出无能为力的?表情,失笑道:“我这辈子?仅在北庭军中做过饭,几?块石头垒起的?野灶,生火熬的?肉糜粥,有时稀有时稠。”
“咳……”她低头回避李怀疏似笑非笑的?目光,颇为尴尬地揉了揉鼻尖,小声道,“有时还会糊。”
沈令仪已脱下氅衣,换了件轻便朴素的?外衣,因是?李怀疏从箱笼里翻出的?旧衣服,裤长?袖长?都?稍短些,不大合身,她却干脆利落地迈出门去,一头扎进堆成小山的?年货中有模有样地收拾起来,很有一番临阵脱逃的?意思。
望着她窘迫的?背影很难不发笑,李怀疏捂着肚子?笑了一阵,笑声传到那?头去,沈令仪抽空捏了个雪球砸向她,李怀疏躲避不及被砸个正着,便走至阶下与她有来有往地玩起雪仗来,但没?过多久便扶膝喘气,力不能支了。
沈令仪这才想起她受魂体所累,体质虚弱,再多再好的?补药也无法调理,放下手中还未成形的?雪团,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向她,要扶她进屋休息。
“不要紧,我休息一会儿便做饭去。”李怀疏缓缓直起身,眼睛在屋檐悬挂的?灯笼下散发着浅浅的?光,“但事先说好,因为食材短缺,我做的?也未必好吃。”
沈令仪还未说些什么,五脏庙便替她发出饥肠辘辘的?声音,一切尽在不言中。
脑海中浮现她适才那?副“要我做什么都?好只要不做饭”的?模样,李怀疏又忍不住一笑,抬手轻轻拍开她肩上雪粒,温声道:“那?我做饭去了,待会儿再来帮你。”
来武源落脚几?日,便有几?日是?在外面随意糊弄的?吃食,李怀疏几?乎将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最后找出几?颗被冻得硬邦邦的?白菜与半截腊肉,她不记得自?己买过,约莫是?哪日邓惠叫邓则兰送过来给她吃的?,却被她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