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落泪,仅在眼?中留下潮湿的痕迹,光影流转,呈现出与面对曲进宝时张弛有度浑然不同的破碎脆弱。
“我……我有些不大敢认,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都这样了,你也能认出我么?”
“那你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些事都说来话长,大冷的天,你预备站在屋外与我叙旧么?”
沈令仪不由?分说地解下自己所着氅衣,严严实?实?地裹在了李怀疏身上,要将她推进屋时忽然听见枯枝被人踩中的声音,立即护她入怀,冷然回头:“谁?”
马车停在巷中,孟春与宗年?乔装作家仆模样,正一道搬下车里的东西,以孟春站在车辕上的角度可以瞧得见人,宗年?探出头来查看,他?在车帘后不动?声色地抽出了车座底下的剑,目光锐利如鹰隼,孟春悄悄按住他?持剑的手,对沈令仪道:“是个?女孩。”
李怀疏扭头去看,挨着邻舍的墙角处阴森森地站着个?半大孩子之所以这么形容,是她所站那处照不到月光,周身昏暗,唯独面容被灯笼烛光笼罩,神情又有些僵硬,像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似的,才会生出阴森的感觉。
她梳着双头髻,左手拎着一篮子的玉簪花,右手提着一盏烛焰微弱的灯笼,不知?在冬夜中站了多?久,脸蛋都被冻得通红。
“则兰,还真的是你。”李怀疏说着,下阶去迎。
沈令仪这才晓得她口?中“则兰”不是自己想象中什么关系亲密的“友人”,而是这个?提着玉簪花篮的女孩,说是女孩也不尽然,她虽然身量不足,五官却已渐褪稚气,瞧着约莫十三四岁的样子。
难怪开门时要矮身抱她,原来是认错了人。
沈令仪从?口?中呵出几团白雾,她呼吸匀长,笑?意浅淡的面容也被拢在绵长的雾气中。
则兰见到李怀疏朝自己走过来似乎有些欢喜,轻轻弯了弯唇角,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又抬眼?望向房檐底下的陌生女子,唇角笑?意倏地收住,双手不得闲,局促俱都体?现在脚上,一会儿跺一跺,一会儿磨磨地,不知?该怎么摆动?下肢似的。
“老师,这是您早晨买的玉簪花。”
“你一直在等我么?辛苦了,明日再送过来也不迟的。”
篮子被接走,则兰空出手拢了拢肩上披的棉衣,笑?了笑?:“不辛苦的,傍晚来过一次,见您屋内没点灯,大约还未返家,便?回屋边做功课边等,一不小心睡着了,还是阿娘说隔壁小院有了动?静,我这才过来。”
则兰实?在很好奇,又觑了觑那位陌生女子,目光才触及便?似被她周身难以言说的气度威慑到一般,紧忙收回视线,怯生生问道:“老师,那人是谁?”
“哦,一个?过来打秋风的朋友。”
李怀疏虽然不知?道沈令仪为什么会来武源县,但她微服出行自有一番目的,身份不好随意道与外人;况且对于则兰这样年?岁不大未能自保的孩子来说,被卷入政治纷争不是件好事,无论从?哪方面考虑都不能道出实?情,她这才随口?胡诌。
“打秋风?她穿得那么好,还雇得起仆人,哪里像囊中羞涩需人接济的?”则兰咋舌,打量一番李怀疏氅衣底下的穿着,小声道,“比起她,您倒更像需人接济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怀疏都要被她逗乐了,当初自己在阴阳玉简上写的父母双亡,家底微薄,投胎后自荐入万州刺史?府中做幕僚,尽心尽力干活才勉强挣得这身体?面,但还是无法跟前世?相比,在衣着低调却于金丝银线中难敛华贵的沈令仪面前亦相形见绌。
不以为意地一笑?,将挑拣出的花枝拢作一束递给她,摸着女孩脑袋,玩笑?道:“那等着你哪日飞黄腾达了来接济我,好么?”
“好啊好啊!这些是……”
“我一人用不了这许多?,给你拿去装点自己房间,你也快要及笄了,不仅该好好思量将来的去路,想成为怎样的人,在这些小事上也学着自己拿主意,不然怎么算是脱离父母的庇佑,长大成人呢?”
李怀疏来武源那日便?租住了这间屋舍,她跟着牙郎过来看房签押,恰好撞见邻舍邓秀才家的幺女邓则兰被几个?男孩殴打,她出手制止,又与牙郎一道将几个?男孩赶跑,扶着鼻青脸肿的邓则兰坐在阶上细问,才晓得这种情况时有发?生。
邓则兰说,她母亲邓惠恢复女科便?中了秀才,在当地小有名气,可惜接连生了三个?女儿,又中年?丧夫,命不好的闲话被人传开,连累得几个?孩子也抬不起头做人因为似武源这样社会关系围绕着男子展开的小地方,家中没有儿郎便?如同失去一片天,会被外人视作断了门户。
邓惠开了间私塾收些束脩以作营生,长女留在武源裁缝铺做工添补家用,次女赴京赶考未归,幺女邓则兰还在读书。
那日与今夜一样,李怀疏同邓则兰说了许多?她听都没听过的话,那些言论看似轻飘飘,却重得有如陷在心头,邓则兰整日吃也想,喝也想,睡也想,醒也想……她将李怀疏看作老师,也这么称呼对方,哪管人家答不答应。
“及笄……阿娘说及笄就意味着该嫁人了,您却告诉我应当学有所思,安身立命。”
李怀疏未及答复,不知?几时走过来的沈令仪轻声道:“女子十五及笄,男子二十弱冠,前者意味着可以嫁做人妇,可以依附男子去建立一个?新的家庭,后者却意味着可以成家立业,甚至肩负自己的政治使命,为国?家效力。都是束发?以示成人,区别这么大,岂不荒谬?”
“嗯,不过是千百年?来的约定俗成,既然是人定的规矩,那匡正谬误也未尝不可。”李怀疏稍一点头。
邓则兰似懂非懂地想了一会儿,再一抬头,惊觉刚才房檐底下的陌生女子走到了自己面前,她慌慌张张地向后退了几步,撂下一句“老师您记得来参加我的及笄礼”便?趿着鞋子啪嗒啪嗒地跑回了家,留下门环撞击的声音凌乱地响在风中。
“她似乎有些怕我。”沈令仪道。
李怀疏认真地看着她,稍倾,坦言道:“如果是几年?前的你,或许还不会吓到孩子。”
前线战事紧要,京中朝政也不见得轻松,但沈令仪既然敢假手于人脱身至此,必是做好周全安排,昔时她用五年?的时间便?在北庭收获全军信任,为皇为帝将近四年?,她也不会荒废光阴。
她出身皇室,从?小浸淫在权力争夺的环境中,本就被滋养得盛气凌人,如今居于高?位,众星拱月,手握滔天权势,一言一行都好像蕴含着千钧之力,不怒自威,邓则兰不识她身份却被恫吓住,也情有可原。
“哦?我很可怕么?”
两人说话的功夫已走到院中,沈令仪倏然止步,唇角挂着淡淡笑?意垂眸看向李怀疏。
她的氅衣已披给李怀疏,单着一身月白长袍,衣襟处用繁复的云纹滚着花边,淡色衣带轻轻束在腰间,胸口?处压着一对琉璃所制的鸾鸟佩饰,在夜空下闪着剔透的微光,好像要振翅而飞,乘风而去。
君子佩玉,玉取其坚,她将自己扮作商人模样,卸去平日所着玉饰,身上缀满琉璃制品,这般稍显夸张的形容反而削弱了她冷峻肃然的气质,愈发?显露出五官原本的光华夺目。
她这一刻的眼?神亦十分明亮,心情甚好地稍稍歪了歪脑袋,带动?得发?髻上垂落的明珠也跟着一晃,倒映在李怀疏眼?中就好像洒落了满天星子,温柔得不像话。
她先是愣愣地盯着看,看着看着,面颊忽地一热,抿了抿唇,什么也不说,拢着氅衣跑远了。
沈令仪不由?莞尔,接过孟春手中灯笼,踏着游刃有余的步伐尾随而去。
进屋后,她将吹熄的灯笼摆放在手边的架子上,回身时,李怀疏将脱下的氅衣塞还给她,她抖了抖氅衣,走到木架前将其搭上去,屋中燃着一盆炭,是不怎么冷。
她向火而去,目光落在李怀疏单薄的肩背上,笑?道:“你这是卸磨杀驴了?”
“你难不成是要与我住在一处?”
玉簪花插入瓶中,李怀疏又去拨弄将熄的炭火,沈令仪立在她身侧,站位十分微妙,两道地上的身影好像拥在一起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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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春与宗年?在院中忙前忙后,不时传来杂而有序的脚步声,沈令仪自如地踱步至床榻前,弯身将被褥理了理,脱鞋褪袜,仰躺下去,闭着眼?道:“有何不可?不是你刚才说与邓则兰听的,我来你家打秋风。”
“我那是骗她的,你穿得花枝招展,哪像什么穷亲戚穷朋友,你以为她会……”李怀疏回头见她这般,无奈扶额,“你还真没将自己当客人,这就躺下去了?”
沈令仪不知?是醒是睡,反正不言语,李怀疏半信半疑地挪步过去,待低头一探究竟时却被拽入怀中,她在慌乱中手扶床榻支起上身,与身下之人隔开一段距离,本想骂这个?无赖几句,隔了片刻,却轻轻地同她蹭了蹭鼻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