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曲进宝自知在劫难逃,心里想着能撇清一条是一条,哪管会不会火上浇油,于是张口道:“冤枉啊,是那?刘远山逼我受贿,否则就要杀我全家。”
真是死?到?临头?什么鬼话都编得出来!
曲进宝这是已经开始耍无赖了,再讲道理也无用,李怀疏捏着指尖想遍了所有可以用来发泄怒火的话,却都觉得不痛不痒,憋个半天憋出了她几辈子加起来的第一句脏话:“放你爹的屁。”
兴许是她肤白显色,身后女郎惊异地见到?她骂完这句脏便?红了双耳,甚至严格说?来这句都不算骂,温声细语,不大好意思说?似的,一点儿也不凶狠。
曲进宝从没听过这么骂人的,不由一怔,却听她冷笑一声:“怎么?女人骂得,男人骂不得?”
“没有,没有,大人骂得对?。”
李怀疏被他一通胡搅蛮缠弄得额角疼,抬手去揉,也懒得纠正?他了。
事情将到?尾声时,屋外忽然传来动静,曲进宝扭头?去看,方才渐行渐近的马蹄声慢慢消失在冬夜中,屋前?火把?连成一片,武卒取代了衙役的站位,方庭柯提着衣摆走了进来。
这是个约莫四十岁的女人,她一身宝蓝官服穿戴齐整,外面披件披风,走路时步子迈得很大,气宇轩昂地走过两人身边,径直去了主座。
李怀疏与曲进宝一立一跪,俱都向?她拱手见礼。
“方,方刺史……”曲进宝抬起头?,朝方庭柯咧嘴笑了笑,他努力地抻着脖子,恨不得将脸捧到?方庭柯手边似的,好像是想问她是否还认得自己?。
李怀疏故作诧异道:“刚刚你可不是这么称呼方大人的。”
曲进宝恨不得捂住她的嘴,激动道:“你懂什么?我与方大人在同?一个书院读的书……”
“圣人言,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你于书画一道颇有建树,我也受过你的指点,说?是老师也勉强算罢,但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方庭柯抖去披风上的雪粒,理了理衣摆,指着地上杂乱的箱子:“这些是怎么回事?”
方庭柯目光尽头?是李怀疏,显然是要她来作答,曲进宝却率先道:“李长史持着您的印信来武源清算田产,她口称大人您喝醉了赶不了夜路……”
“没有问你。”方庭柯接过庶仆递来的一杯热茶,不喝,仅握着暖手,又看向?李怀疏,“印信没弄丢罢?”
李怀疏稍有一顿,垂首道:“遗失官印不是小事,下官没有这个胆子。”
深深看她几眼,方庭柯莫名其妙地轻哼一声,说?不满么确实有,但更多的却是耐人寻味的纵容。
曲进宝是想试探虚实,将李怀疏所述原原本本讲给方庭柯听,只要她说?了谎便?会被拆穿,届时也能拼个鱼死?网破,哪知道方庭柯一来不想听,二来偏袒自己?人,他终于相信方庭柯对?李怀疏青睐有加的传言了。
“时候不早,这些账目且得慢慢查,没个五六日?也出不了结果,曲进宝,你晓得规矩,我便?不动手了,着你的衙役将你押去关几天罢。”
听罢李怀疏所禀,方庭柯爽快利落地予以处置,在曲进宝被押走后,又命其余人等俱都退到?屋外去。
门被合上,屋内仅她二人。
方庭柯还未想好如何开口,却见李怀疏已俯身拜倒,道:“多谢大人帮忙掩护。”
“掩护什么掩护?官印遗失,不只是你,我也要受罚。”
“不算遗失,也不算偷盗,不是大人您喝醉了硬塞给我的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方庭柯踱步至墙边,抚过架子上摆设的一应清玩,装听不懂:“有这回事?”
“丁县令与曲进宝互为眼线,大人一举一动瞒不过曲进宝,明面上很是被动,所以昨夜游戏时趁醉将一个锦囊输给了我,里面装的便?是这枚蟾蜍印信,您又暗中调了两个武卒给我,其中深意自不必表。”
言语间?,方庭柯慢慢走了回去,李怀疏从袖袋中摸出印信,摊在掌心中递过去,道:“大人交给我的事情已经办妥,现在印归原主。”
方庭柯没有接,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看似对?自己?俯首称臣的得力干将,这个表字与名显天下的李怀疏一模一样之人,这几年在自己?手下效力,冷静稳重,屡出奇谋,外面都说?她是她的亲信,可她对?她的底细一无所知,神?色复杂道:“李淳,你真是李淳么?”
如同?以往那?般,方庭柯仍未从李怀疏口中得到?任何有用的答案,接过印信时摸到?她掌心冰凉,这才发现她脱了披风,立时斥责她不懂爱惜身体,又唤了个庶仆送她回家休息,不亲眼看着她入睡不准回来。
这庶仆正?是要为李怀疏披上披风的女郎,名叫新柔,原本是刺史府中一个婢女,去岁才被方庭柯分给李怀疏使唤。
新柔忠心耿耿却不懂变通,正?正?经经地搬了张坐席到?床榻前?坐着等着,不言不语地盯着李怀疏入睡。
李怀疏哭笑不得,软硬兼施也劝不动新柔,好在她这几日?在武源奔波劳累,已连着两夜未合眼了,沾上床板不多时便?困意袭来,翻身背对?着新柔也忘了尴尬,缓缓进入了梦乡。
睡了不知多久,她被一阵恍如梦境的叩门声吵醒,屋子里没有新柔身影,应是回去了。
她趿着鞋履,披着外衣,眼睛半睁半闭地前?去应门,脑中一片困顿,步伐如神?游九霄,恰好有花香隔墙传来,她想起早晨买花一事,还以为是邻舍邓秀才家的女儿给她送玉簪花来了。
取下门栓,开了房门,花香更浓郁了,她稍稍弯身,看也不看便?抱住来人:“则兰,是我的玉簪花么?”
好像过了许久,久到?她自己?也感到?有些不对?劲,她摸着掌心下的衣料,衣料下柔软的触感,越摸越是清醒,倏然睁大了眼,抬头?便?撞入一双古井寒潭般幽静深邃的眼眸。
李怀疏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双眼般眨了又眨,眼眶中湿意渐起。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深冬寒风不识此间?漂泊伤情,刀子似的割着面颊,也将几朵不知从何而来的玉簪花吹落至她衣肩头?顶。
沈令仪注视着她新鲜又陌生的另一张面容,心中五味杂陈,隔了好一会儿,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温柔地拂去她衣服上的落花,口吻却冷如覆冰:“则兰是谁?”
春花秋去,露往霜来,她们终于在意义非比寻常的此地重逢,即便?开篇不大顺利,也是极好极令人欢喜的。
所愿
两人乍然相见, 恍如隔世?。
沈令仪问谁是则兰,李怀疏怔而不语, 像没听见,她一时之间竟也忘了追问,二人便?在青瓦屋檐下静立相视,她眼中所覆冰霜也渐渐消融,冷月清辉倾斜着洒在身上,映出她眼?角眉梢轻轻勾起的笑意。
万般情绪涌上心头,见到她的这一瞬还是欢喜胜过了所有。
她们之间缺失的这几年光阴漫漫流水般从?旁淌过, 沈令仪难得有了渺小如落叶残花, 只能身不由己地逐水而去的感觉,因为即便?坐拥山河, 俯瞰众生, 可情之一字,她依然无法做主。
人生如梦, 反复无常,她们相识以来情路坎坷, 似乎只是她们固执认定, 天意却都站在相反的那一面,又以几次离别重聚逼着她们再冷静地审视彼此关系,岁月悠长,人海茫茫,就非对方不可么?沈令仪闲时也会想,自己对她究竟算不算强求。
思来想去, 心中如被蛛网缠绕, 反而纷纷乱乱,但她现身于此便?是最好的答案, 命中注定也好,强求也罢,这次她不会再放手。
“为什么不说话?”沈令仪轻声问道,她的手停在李怀疏肩上,那里的玉簪花已被她拂落,本想收回来,顿了顿,却抬腕捻了捻对方柔软的耳垂。
李怀疏终于回神,她偏头强睁一会儿眼?睛,艰难地忍住翻涌的眼?泪,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什么也没想,脑中一片空白,见到沈令仪的刹那间却鼻腔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