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所着公服是嘉宁帝一朝改制的产物,为表严肃,要束发正冠,为方便悬挂环佩,要束腰带,系上不同形制的鱼袋又可区分官阶品秩……这些都无法更改,最终也仅是在原本公服的基础上修改了尺寸,使之更贴合女子体型。

沈知蕴跪在地上,腰间的银鱼袋也随之服帖地垂于地面,整个人都摆出了一副臣服的姿态,沈淳如站在她身后半步,稍眯着眼,将她瘦削的背影瞧了又瞧,却无端觉得她像她娘,是根宁折不弯的青竹。

“这事与你?没有干系。”沈令仪似乎对她毫无怀疑,亲自走到阶下,将她一把搀扶起来。

沈知蕴也未推辞,顺着她的力道起了身,只是后退寸许,垂首道:“如若陛下仍然信臣,臣愿倾玄鹤卫之力彻查此案。”

“皇姐这话说的,我本就?深信你?,为何不信,莫非昌邑王之死与你?有关?”沈令仪轻轻一笑。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谁也不知道沈令仪究竟是随口一说,还是真的起了疑心,一直闲着看戏的沈淳如蹙了蹙眉,落眼于沈知蕴,却见她面色如常,平静道:“的确有关。”

沈淳如心中微震,目光在两个侄女之间来来回回,这一刻,无数个可怕的猜想闪过心头,她却哪敢显露出来。

倒是沈令仪,并无太大?的反应,似有疑惑地“哦”了一声,静静听她继续道:“一来,昌邑王死于臣监国期间,臣难辞其咎,二来,玄鹤卫是为陛下所设,臣执掌玄鹤卫,有义务为陛下分忧。”

她稍稍一挣,从沈令仪执手以示亲密的境况中挣脱,退回臣子的身份,躬身道:“还请陛下应允,让臣将功赎罪。”

话音落下,便是一阵无法自制的咳嗽,双肩直抖,沈令仪观她面色苍白,两眼底下一片青黑,尽显羸弱之态,也不知是不是入了秋,天气骤然转冷,她的旧疾又复发了。

“皇姐身体不好,又为我操劳多日,何罪之有?昌邑王的案子,我已命人暗中查访,不日将会?有些进?展,皇姐且放下心来,回寝宫好好休息,安养身体。”

沈知蕴欲言又止,沈令仪想起什么似的,忽而吩咐道:“对了,约莫半月后,倒是有一件事须得劳烦皇姐出宫走动。”

大?绥秋猎,以武示威,届时四夷来访,招待外宾是礼部与鸿胪寺的事,但照例要安排皇亲去四方馆会?见宾客,就?邦交利益一事略作交锋,了解情况,以作准备,不至于在正式朝见时被人牵着鼻子走。

沈知蕴离开了,沈淳如未得指示,仍留在殿中。

殿门沉重的闭合声传来,沈令仪险些站立不稳,沈淳如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住,摸到她手心冰冷,再一摸额头,果然起了高烧。

沈淳如忧心忡忡地扶她就?近坐下,又欲外出唤人,沈令仪虚弱出声,制止她道:“不必。”

那日才回到人间,沈令仪听闻昌邑王的死讯,便匆匆入宫,去无尽墟之前,她在诸多紧要处安排好了亲信,先后将这些人都召来问了问,这一问,不知不觉就?到了次日,那些人各自领命而去,她顾不得休息,又装作才回宫的模样,召见沈淳如与沈知蕴。

这会?儿步履虚浮站都站不住,纯粹是累的,至于起烧,多半是伤才转好又彻夜劳碌所致。

“陛下既已起疑,何以不动手?”沈淳如好像知道了天大?的秘密,即便身旁无人,仍压低声音问道。

沈令仪疲惫不堪地揉了揉额心,略过心中计较不谈,闭着眼笑了一声:“都说姑姑对待晚辈最是亲和,怎地才死了个侄孙,又巴不得另一个侄女也跟着亡命?”

“臣是宗正寺卿,奉皇命行事,天命何在,臣亦何在。”

素白的指尖搭在鼻梁上,一时之间,沈令仪再无别的举动,好似被什么无形之物压垮了精神,良久后,才喃喃道:“天命……”

冥君说得没错,李怀疏逆天行事并未改命,只是延缓了这一切的发生,昌邑王仍旧死了,无论真相如何,在主谋者的推波助澜之下,舆论如潮,许多人已深信是她毒杀了侄儿。

马车停在宫道上,余婉频频掀开车帘左右顾看,终于盼得沈知蕴的身影。

“殿下?”余婉见她唇无血色,递了杯茶水过去。

登车后,沈知蕴久久无言,今日是个阴天,她这时才发觉自己竟出了身冷汗,接过茶水,仰头饮尽,听余婉侥幸道:“殿下平安归来,奴便放心了,想来陛下已消除了疑虑。”

话毕,余婉以为沈知蕴口渴,又往杯里倾倒茶水,却未料得沈知蕴予以否定:“没有,她没有消除疑虑。”

她说得十分冷静,但这句话背后潜藏的后果叫余婉悚然一惊,手上的动作也忘了停。

从杯中溢出的茶水泼洒到了沈知蕴的衣服上,她是喜洁之人,这次却浑不在意?似的以衣袖拂去,又一掀车帘,望着晦暗的天色,低声道:“只是她这时才对我有所怀疑,怕是有些晚了。”

沈知蕴未开府,仍住在宫里,回去时,她似乎疲乏得很?,虚虚倚着车壁,闭眼歇息,不时低咳几声。

自幼服侍她,余婉看她一路上微微蹙眉,便晓得她并未深睡,心里仍琢磨着事,只是不晓得什么事令她想了这么久也没想明白。

马车停在一处宫门前,等候在外的宫人认得沈知蕴的车驾,纷纷提灯来迎。

“殿下,到了。”余婉出声唤道。

沈知蕴缓缓睁开眼,却没有什么动作,她揉着额角,稍稍直起了身,自言自语道:“明知帝位不稳,却仍抛下一切任性行事,究竟什么人值得沈令仪这么不顾后果?”

“李识意?……她究竟是谁?”

乌伤

这日, 休市的鼓声?早就响过,酒足饭饱的客人不慌不忙地踏门?而出, 汇入街道上同样懒散的人流中,背着?身?后如血的斜阳有说有笑地返家。

近来武侯对坊市看管较松,只要不是入了夜还在外头乱窜,闭店离市稍有耽搁,都睁只眼闭着?眼过去了。

揽松楼二楼,温如酒执一碧绿酒瓶倚靠窗边,边小酌着?, 边俯瞰长安的盛世之相, 看似漫不经心,其实目光总是驻留在那些碧眼高鼻的异族人身?上。

大绥建朝以来一直奉行“道德远覃, 四夷从化?”的邦交政策, 长安乃国都,更要彰显包容开放的大国风范, 无论是吃住、经商甚至嫁娶……处处对异族人持接纳态度,久而久之, 自然成为四方辐辏之地。

放眼望去足足有半数的异族人也并不稀奇, 能让温如酒琢磨好一会儿的是她发现这些突然涌进长安的异族人应当不是商人。

“小姐在津津有味地看些什么?”问话之人才从楼下来,他亦出身?须弥阁,在揽松楼这处据点乔装作了算账先生。

温如酒表面是揽松楼的厨子,其实是须弥阁四大杀手之一,为了掩人耳目,手下都称她们为小姐, 又以年龄依次称呼, 另外三位不在场,他便直接唤温如酒为小姐, 本来她也是最年长的那个。

“按理说,旅商路上风险颇多?,又要不停地搬货卸货,这些胡商应雇有武者与力夫,但他们身?边却只有两三个武者,看衣着?也不像是从普通武行雇来的,倒有些像是训练有素的兵士,这么多?人乔装入城,城门?卒与武侯没发现么?”

人群中既有胡人,也有突厥、新罗、海浑等外族,但温如酒分不清他们的长相,索性用胡人一以概之。

算账先生顺着?她所指望了眼,欲近前一步说话,温如酒却拎着?指尖在自己周身?虚虚划了个圆,略带醉意地道:“切勿近身?,我方才悄悄下了毒。”

温如酒醉心用毒,为鼓励她技艺大成,阁主也允许她挪用一定的经费调制毒药,她三不五时来这一出,算账先生已习惯了,收回脚步,挂上笑?容道:“小姐江湖里来江湖去,对朝堂的事知之甚少。”

“这些外族人多?半是本国的使者,奉命入京朝拜,城门?卒与武侯自然是勘验过其身?份的,他们在入城时需缴械,使者的随行侍从与兵卒也有限额,朝拜年年都有,长安的百姓见得多?了,一眼就知道他们身?份,不以为奇。”

温如酒不懂便问:“那离得远的岂不是三四月份就出发了,他们千里迢迢过来朝拜,意义何?在?”

“小国么便是向大绥示好,以在战时求得大绥庇护,顺便讨些赏赐。稍微有些实力的国家,君主胸怀大志,前来与大绥维持友好的关?系,在经济上互通有无,又讨教如何?耕种,如何?改革,如何?继续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