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静下?来后,花俟几度想同谢浮名好好道个歉。
无端提起阿盈, 戳人心窝子,谢浮名不气不恼是她脾气好,却不意味着她不难过,那句“找不到,也要?找”初听以为可笑,转念一想?,谢浮名可不是为了赌气嘴上说?说?, 她真真找了阿盈几百年。
她没有在编个借口搪塞花俟, 她只是?放不下?阿盈,也不愿放过自己。
但道歉这事讲究一鼓作气, 脸上再难堪, 将心一横,不管不顾地?说?出来便?好, 稍有犹豫就失了最好的时机,好比鼓鼓囊囊的羊皮筏子, 遭利器扎一扎, 革囊里头的空气流泻个干净,也只得?横舟搁浅了。
犹豫一路,待来到李怀疏住处前,花俟晓得?再不说?就难找到机会了,正欲张口?,谢浮名却似晓得?她心中所想?, 忽而止步, 道:“无须道歉,我没有生气。”
她突然停下?, 尾随在后的花俟躲避不及,脑袋与她削薄的背碰个正着,龇牙咧嘴地?揉着额心,听谢浮名继续道:“阿盈走了数百年,这世上还记得?她的人越来越少了,我一个,冥君一个,眼下?又多了你,我很?开?心。”
花俟揉着揉着便?没了动作,怔了怔。
青丘狐族寿命很?长,她成年不久,从未经历生死大事,却鬼使神差地?在这一刻明白了谢浮名话中深意。
身亡命殒,黄土埋骨,只要?一直有人回头顾,便?不算真正的死亡,唯有无人再怀念,与之相关的人与事也随之消失,世上再无她的痕迹,才是?一生的终点。
谢浮名与阿盈的故事,花俟头先只是?当个谈资听听罢了,这会儿却忽然有了应当珍视的感觉,道观里懒懒散散却心地?善良的阿盈,可以没饭吃却不能没酒喝的阿盈……不再是?一片模糊的单薄的剪影,这个名字在她心中渐渐有了些分?量。
竹屋前,谢浮名立于房檐下?向她释然一笑,花俟却不大笑得?出来,只好将眉眼难看地?弯了弯,算是?笑过了。
仅仅是?谢浮名心中千万分?之一的阿盈,便?牵绊住了花俟的唇角。
她终于十?分?深刻地?认识到自己不该随意提起阿盈,也晓得?阿盈何以狠心给谢浮名服药,叫她忘记她,回忆愈深愈沉重,不是?每个人都消受得?起的。
“走罢,弥因的情况你也见到了,她一日比一日睡得?沉,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青丘之行宜早不宜迟。”
“好,咱们这便?去同怀疏商量。”
步入竹屋,沿着青石小径来到院子里,只见两人都在,话起了个头便?知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于是?移步到亭中坐下?来细细商谈。
“你我定?下?的交易是?为你妹妹寻回魂魄,使她魂魄归体,回返正常,却不料期间?枝节横生,如今唯有请青丘老国主为她重塑命魄方可彻底了结这桩生意,我却帮不得?什么忙了。”谢浮名道。
李怀疏轻轻一笑:“若非谢老板应承此事,我还无头苍蝇似的乱转,你帮的忙已经很?多了,反倒是?我,无以为报。”
重生不久,她便?去西市半间?凶肆找到谢浮名,说?是?谈生意,但人家要?的三两骨她根本无法兑现,明知付不出钱仍腆着脸皮上门?,实在是?因着忧心七娘安危,又无计可施,怎知谢浮名竟会答应她。
“非也,事实上……你的三两骨已给过我一次了。”
除却花俟有些猜测之外,其余二人俱都面露讶异,谢浮名喝了口?茶,娓娓道来:“那日,你走以后,我将平时用来记事的册子翻了翻,翻到其中一页,上面写着‘冬月望日,李怀疏,非灵媒之事,她生得?好看,破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记性不好,生意一了便?抛诸脑后,很?难再想?起,但有文字佐证,你我之间?应是?有过交易的,你生得?漂亮,我前后为你破了两次例,一次管了分?外之事,一次没要?三两骨。”
冬月望日,沈令仪曲起指节在膝上轻叩,慢慢想?了起来。
望日之后不久,缠绵病榻多年的贞丰帝驾鹤西归,幼帝继位,李怀疏领先帝遗命,行宰辅职权,幼帝也听之信之,她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一声?令下?,石浦关关门?大开?,北庭十?二军不战而入,长安危矣,幼帝危矣,天下?人指她实乃权佞的恶名也愈演愈烈……
经谢浮名这么一说?,往昔回忆也浮上水面,李怀疏不知沈令仪正深深地?看着自己,倾耳向谢浮名方向,付之一笑:“不只谢老板记性不好,我竟也不大记得?了。”
她印象中是?有这回事,王朝易主,宫中生乱,她料得?恩师会以先帝所赐的文人剑死谏,便?寻来一武功高强之人,请她务必将不会听劝的恩师带走,使其远离长安。
但那人身穿白衣,戴着半张金箔面具,露出的另外半张脸与谢浮名几无相似之处。
花俟替她解惑道:“谢浮名不老不死,她那半间?凶肆开?了百年之久,还将一直开?下?去,若是?你们都记得?她长什么模样,待自己鬓发斑白,却见她容颜依旧,不会被吓着么?”
“原来如此。”李怀疏恍然大悟。
谢浮名接着道:“我在人间?时常变幻容貌,且生意了结后都会施法干涉顾客的记忆,你自然记不得?我。”
至于李怀疏能通过书册得?知半间?凶肆的存在,是?她也需要?借此渠道铺开?名声?,否则怎会有源源不断的客人找上门?来,她又如何在茫茫人海中寻找阿盈,这才默许了那几行字留存于世。
听了弥因的情况,李怀疏未经思量,当即道:“明日便?出发去青丘。”
她得?回宫一趟,带走七娘的身体,弥因命魄重塑需要?原身,她亦无法以魂躯赶赴青丘,这少说?又要?占用一日,再也耽搁不得?了。
沈令仪沏茶的动作一顿,眼底忽而变得?晦暗,谢浮名也望了望她脸上蒙眼的白布:“你的伤,不要?紧?”
“路上可以休息,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视物不便?,从前也有过几次,我已习惯。”
她面色相较前几日的确好得?多,但路途遥远,花俟驭风而行,几日便?到,她一介凡人却毫无法力,身体才好些,却不知受不受得?住路上的颠簸。
明知这些,花俟却未出声?相劝,她在人间?已暗中观察李怀疏许久,晓得?李怀疏下?定?决心的事轻易劝不得?,再者,她也存有私心,李怀疏与弥因相比,自然是?后者更重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谢浮名点点头,起身要?走:“弥因暂时离不得?我,待我回去好好与她解释,她会同意的,我有私事要?处理,便?不同你们一道去青丘了。”
“谢老板,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李怀疏忽而叫住她。
谢浮名脚步微顿,也回了头,平淡道:“请说?。”
“我晓得?你在找人,半间?凶肆开?了百年之久,你也找了她百年之久,至今毫无音讯,会否是?方向不对?”李怀疏斟酌字词,温和?地?道出自己的猜测,“无尽墟一行叫我长了许多见识,六道轮回分?善恶,三道善,三道恶,你是?如何笃定?她投的是?人间?道?”
沈令仪也顺着她的话续道:“蜉蝣一日,昙花一现,虽然百年,但你要?找的这个人恐怕不知历经了几世,倒还真不一定?转世为人了。”
这道理不难明白,谢浮名却眉头微拧。
善恶轮回,因果有报,阿盈那懒散随性的性子既未为自己积德积福,却也未作奸犯科,平生无功无过,她便?以此断定?阿盈应是?投的中规中矩的人间?道,莫非从一开?始便?想?错了么?
“不如这样,你也同我们一道去青丘,万一遇上什么神人神器能帮得?到你呢?”花俟扯了扯谢浮名的衣袖。
谢浮名垂眸看她,知她是?出于好心才有此一言,但道理大差不差,青丘国既然有可以使人重活一世的阴阳玉简,那说?不定?也有神器使她一睹阿盈踪迹,即便?没有,她在人间?待得?这么久了却毫无所获,不如换个地?方碰碰运气。
片刻后,她点头道:“好。”
商谈告一段落,还要?收拾行李,两人匆匆离去,沈令仪欲送她们到屋前,也顺道将收拾一早上花圃所留的污秽物扔了,手腕却蓦地?被人柔柔握了握。
“指不定?会落雨,记得?带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