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牢的要义是绝不思考自己。你可以恨,因为恨是极致的力量,足以支撑一个人吊着一口气熬死所有人,”魏建锡对他说,“但就是不可以思考自己,因为你的信念会崩塌,失去信仰的人是不堪一击的空心人,会向别人低头。”
隋恕试图学习他传授的秘诀去怨恨别人,比如折磨他的审讯人员。但是他发现自己的心底如潭水被月光照到的时刻,泛着清幽而平静的暗光。
执行的人员,不值得被他恨。与他结怨的马再甫,不配被他恨。
隋恕想到了也曾经受过同等拷问的简韶,平静无波的心泛起波涛。
如今他终于能设身处地地理解当初的她是何等惊恐、痛苦、饱受煎熬,却再也无法,再也无法为她做任何事情。
﹉
持续的折磨。
隋恕亲人的探视通通被拒之门外后,审讯室踏入了一位不速之客。
“好你个混账小子,竟然写了信划清界限,你以为这样就能保护你的家人?你想将责任全部担在自己的身上吗?”
隋恕睁眼,竟是意想不到的戴行沛。
老戴关上门,鹰似的锐目紧盯了隋恕片刻。他抚掌,低语道:“这里没有第三者,监控来之前我也关了,只有你我二人。”
隋恕十分清楚,他的被捕是多方势力博弈的拉锯点。如今刘水白的目的是拉所有人下水,他上不了位,这届谁也别想上位。但是关键的账本被简祈带走,章裕盛那里是否有底本未可知,两个实验室全部爆炸,证据链不完善,他的命运全看政治力量对比的结果。
戴行沛弄来了马再甫,又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果真,男人摩挲下巴,斟酌着劝说:“你妈妈为你受了很多罪吧?你把你的小伙伴们都弄出国了,自己却准备为隋正勋牺牲?”
隋恕一言不发,恍若未闻。
戴行沛的薄唇抿起悯惜的弧度,宽阔的肚量似乎可以容纳二人过往的针锋相对。
他发自肺腑地说:“你我之间,曾经有太多误解。我老戴这辈子公是公、私是私,一向分的清楚。我能看得出来,你是这一辈的孩子中真正有本事的人,不该被埋没,不该被浪费,不该屈就在这样狭窄的问询室里。你要相信,我把铁头马调过来绝不是为了治你于死地,而完全是在考验你、磨砺你,让你明白什么才是真金不怕火炼。”
隋恕闭着眼,不为所动。
“你也看到了,党内一片乱象,谁人不心灰意冷?我知道你在外面还有不少‘小伙伴’,我们必须联合双赢,才不会着了小矛盾那个混蛋的道”
戴行沛提议:“我有四个孩子,其中最小的女儿琳琳你也见过,你们都很熟。你们结婚,你做我戴行沛的女婿,我与正勋拼死也会将你们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联姻。
隋恕睁开了眼。
戴行沛的神色不似作伪,从超级针事件起,他便为无法将隋恕收入麾下而隐隐地可惜着。
隋恕微微张开嘴唇,他已经多日未说一句话,声线略微虚弱。他将语速放到最慢,逐字逐句地说:“然后呢?你倒戈我伯父,谋求连任?”
“啧……”
“我要是真把小女儿嫁给你,琳琳不知受你多少冷气。我记得你还是丁克一族是吧?哼,狗屁!不学点好东西回国……”
戴行沛不悦地说了他几句,大手一挥,“好,随便你吧,我们换一套交换方案,我也保证站在正勋这边,同时将你捞出去。”
隋恕终于缓缓地与他对上视线。
戴行沛凑近他,近得使隋恕能够嗅到他身上烟草与火药揉杂的刺鼻气息。野心点燃了衰老的躯体,让他的眼珠如同熊熊燃烧的火核。
“我知道,你已经成功了……”他在隋恕的耳边低语,“你和俞霞背后的组织不一样,你们是成功者,掌握着改变世界的技术。你错就错在考虑得太多了,竟然试图在政局稳定后,才将技术全公开……”
“与我合作”他野心勃勃地提议,“我们共享密匙,数据一人一半。我可以向你保证,放弃之前超级针时期的方式方法,我们可以按你们的思路循序渐进地推进这件事情。但是这场科技革命必须有我的参与,我绝不许自己被时代抛弃。”
戴行沛抛出了足够诱人的条件,给出了如此境遇下的一条不可多得的生路。
但是他的数据库已经被简韶毁了。
他不再会有任何生路。
0137 探监(小祈h)
进入四月后的气温像爬一场晃悠悠的慢坡。
简韶搬去了Ken之前安置简祈用的小别墅。那里地皮便宜,四周是新农村,环湖而建的复式与独栋纷纷在经济泡沫里挂上了急售的牌子,但迟迟无人问津。
简韶在柳枝低垂的城乡结合地带,感受到了宛若小时候回到乡下的姥姥家过暑假般短暂而珍稀的安宁。
她从村民手里买了散装的荞麦皮,清洗过后晒在了小院子里。草丛着蛰伏的蛐蛐一个劲地叫,绿叶晃出清凉的绿荫,简祈耳钉反射的亮光让她有些睁不开眼睛。
自从失而复得般与她重逢后,简祈便喜欢围着她跑来跑去。做什么都要停下手,竖起耳朵听听她在哪一层哪个位置,嗖地窜过来端详她一番,再心有余悸地跑走。
荞麦皮在拍打下发出噼噼啪啪的脆响,简韶觉得好笑,“做什么?我又不会飞走了,我给你做纳凉用的荞麦皮枕头呢。”
小祈将自己的脑袋搁在她的手边蹭来蹭去:“给我的给我的?我喜欢!”
他的圆眼睛眨巴着,略有些委屈,“可是我总是梦到你不见了,昨天晚上我梦到院子里长出了超大超大的葡萄藤,把你直接卷跑了!前天晚上我梦到我们准备吃很好吃的炸酱面,结果那根面条越吸越长,你后退后退……不见了!”
简韶拨弄他的碎发,揉捏的心脏如同马齿苋挤压出的生汁液。
“我知道你很害怕……”她用指背怜爱地刮了刮他的小脸,轻轻将自己的身体和他的贴在一起,“因为我也同样隐隐地不安着。我们像手拉手站在一个倒立的金字塔上,支点很脆弱,顶端又挤满了求生的人。可是我确信,我比任何一个阶段都想好好地生活,都想拼命留在你的身边。”
“我会保护你的我不是小孩了,我现在非常非常厉害,不吃别人,也能把他们打跑!”简祈向她保证。
“我知道的,可是我担心的是你。”她突然松开简祈,抱住自己的身体,牙齿咯吱咯吱地响。
“那个人非常可怕……我被他提审过一次,从那一次我就彻悟,这世界上所有专业的审讯本质上都是一种摧毁自尊的洗脑术,越有知识、地位与尊严的人,越无法忍受这样的东西。”
“隋恕被捕了……马再甫和他有很大的过节,不会对他高抬贵手的,”简韶喃喃地说,t.z“我知道他不会出卖我们,但是架不住他们会抽丝剥茧,最终查到你的头上。他们可以抓到我的家人要挟我,再以我要挟你……”
他们三个的命运早就因为这场不可告人的实验绑在了一条线上。创造者、孕育者、新人类,他们是共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