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视线穿过密不透风的隔音墙,高高地飘在自由的蓝天里。她永远记得那个脏兮兮地拖着笨重的行李、从车站里走出来的18岁的小女孩,是怀着怎样柔软、梦幻、善良的心灵来到这片晴空之下的。
无数的折磨与捶打中,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依然是这样的人。
相比于过去的孤立无援,她的背后还有小祈。他爱着她天真的固执,给予着她无限接纳自己、保有本真的勇气。
简韶笑着对他们说道:“隋恕,是我见过的最勤奋的人,最坚韧的人,最包容的人。在他没有落魄的时候,我没有利用他做过一件伤害人民群众的事,没有多拿一分对不起良心的钱”
“即便有朝一日,他落魄了,我也同样不会为了自保,给他泼脏水。我不会给出任何抹黑他的证词,正如我敬重他、钦佩他,想要成为像他一样坚韧不拔的人,一如初见之时。”
0136 生路
从那天起,简韶再也没有听到与隋恕有关的消息。
问话的警官虽说会随时找她了解情况,但是不知为何,除了暂时不能出境外,接下来的几天都安安静静。
四月四日,她向论文导师提交了开题报告终稿。四月六日,她回到学校进行开题报告的答辩,小祈趴在她的后颈上全程陪着她。四月七日,简韶联系了吴娉,取回了自己暂存在她那里的行李,搬去和小祈一起住。
吴娉申请了休学,目前和一个男网红同居。她倚在出租房的门沿,定定地凝视着简韶清点行李的身影。
吴娉还记得年初的时候,她、邵文津、简韶、隋恕一起去玩雪上高尔夫。邵文津拍着胸脯,大包大揽的笑声化为雪场上空一团又一团快乐的白色热气。
他说,咱们一块去北极圈往北600公里的乌玛纳克打球,去格陵兰,或者去梅杰夫,极寒的地方才够刺激。
现在,她与男网红同居,简韶也不再爱隋恕,邵文津将不动产套现跑去了澳洲,隋恕本人杳无音信。
简韶突然道:“这些不是我原本的衣服……”
吴娉回过神:“啊?我不太清楚,当时是隋先生直接寄给我的,打包也是他做的。”
准确地说,这些都是同居前隋恕给她购置的衣服,大部分都没有穿过。她本不准备带走,但是现在也没法送还了。
“算了……”简韶小声说。
吴娉问:“你和隋恕现在还有联系吗?前几天我见到邵文津,他的500签证下来了,7月份去澳洲留学。邵文津醉醺醺的,和得了神经病一样。在我这儿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骂了隋恕一通,又说谁都救不了他了。”
“我们很久没有联系了。”简韶摇头,并且庄纬等人也毫无音讯,“什么叫谁都救不了他?”
吴娉掩面笑了笑,指甲上亮晶晶的美甲一闪一闪。
她的目光流露出怜悯:“姐姐,你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的话吗?他的野心迟早会害了他自己听邵文津说,隋恕被安全部门的人弄到了询问室,他们不敢明着对他做什么,但也绝不会让他好过。他们请来了一个叫什么……什么铁头马的审讯专家,听说和隋恕有过节。”
简韶的牙齿打战,从唇缝里挤出一个最不愿意提的名字:“马再甫……”
“好像是这个人,”吴娉若有所思,“后来邵文津就开始发疯,说隋恕也疯了。他妈妈在外面为他周旋,但是他竟然拒绝一切亲人的探视。后来,隋恕居然写了一封断绝关系的信件,跟他的母亲、伯父一家划清界限。听说信里言辞激烈,控诉家人从小到大对他的漠视。真是奇哉怪也……”
简韶心下苦涩,“他应该……是准备自己当这场意外的牺牲品了。”
网络时代无密可保,四月一日舞兵动枪后,一水像邵文津一样的高官子女闻声而动,集体出逃。海外网站更是五花八门,几个著名的海外华文报纸直接将其定性为“四一事变”,唯恐天下不乱。
司海齐扛不住压力,勒令几个媒宣部门发表谴责网络谣言的文章,扬言要在内网清网、严打,整顿网络环境。刘水白在家思过也坐不住了,他本意是想将一切的罪名推到章裕盛的头上,自己顶多担个“被蒙蔽”的虚罪。但是海外情报部门的研究所也不是吃干饭的,硬是给他弄得晚节不保。
他向司海齐打了个报告,严厉追查谣言。司办批示:同意。公安系统立即行动起来,一周时间抓了上千异议人士。
这一切的一切隋恕全然不知。
他紧闭双目,唇色苍白,任由苟延残喘的意识飘荡在无边的黑暗中。
这是没有钟表的单人询问室,不到十平的大小,四面是白墙,全部贴了B1级防火、吸音、防水的米色防撞软包。室内仅有一张审讯桌,一张受询椅,也全部是明晃晃的白色,贴了无法自裁的软包。
此时此刻早已不是魏建锡坐牢的年代了,在他下大狱的时候尚未有如此高级的材料,秦城监狱会专门准备两头细中间粗的受询椅,避免被审者攻击审讯人员。
祖孙两代,亲身品尝着问询技术的日新月异,令隋恕感到了莫大的讥讽。
监控摄像静悄悄地运转。
监控室内,马再甫跟在主审讯人的身边,愤恨地死盯着隋恕直挺挺的身体。
为了捏住隋正勋的死穴,戴行沛翻资料时偶然发现了追查隋恕多年的马再甫。没有人比马再甫追逐这个案件更久、更执着,从大港爆炸案到私自提审简韶,再到因此革职、郁郁终t.z日,没有人比他更怨恨隋恕。
马再甫立马对隋恕动用了自己十多年审讯生涯积累的所有手段,甚至要动用全世界安全部门都喜欢用的致幻类药物。
“不可,”其他人有些畏缩,“他的身份到底……到时候上面打架,总要推底下人背锅,我们有苦说不清啊。”
马再甫恨铁不成钢,但也别无他法。
他思索片刻,转而道:“隋恕是一个反审讯能力极强的顽固分子,他吃准了你们现在定罪的证据过少,如若不能摧毁他的心理防线,我们什么真话也问不出。所以我们的任务是首先使他的精神极度疲劳,然后在疲劳的状态下,打击他的心理防线,摧毁他的自尊。这样我们才能有所收获。”
这样的思路与审问简韶时一模一样。
“那就只能用这个代替了……”他皮笑肉不笑,“高强度提审8小时后,十分钟亮一次灯,让他无法正常入眠。次日清晨我亲自去审。”
“好!”
黑家白日,颠来簸去。夜不成寐,冥昭瞢暗。
隋恕的意识被挤压在吸气与呼气的间隙里,恍若刚刚喘了一口气,便被人粗暴地拽着脑袋按入咸水里,额角磕出了血花。
胸腔剧烈地起伏着试图摄取微薄的氧气,但是涌入气管的却是让人更加窒息的粗盐。创口加速失血,他醒来,眼睁睁注视着不存在的动脉血漫过身体,无声地填满了十平米的房间。
他出现了幻觉。
隋恕没有动,也没有呼救。
灯光甩在脸上,灯光没有甩在脸上。他死去了,他没有死。
下咽时间就像咀嚼沉默,调味品可以是辛辣的屈辱,但绝不能是眼泪。漫长而屈辱的童年时代,他对着一针针走格的钟表,未说出的话语像干米粒,有条不紊地搅拌吃下。
他并不擅长应对幸福,因为他从未生活在幸福的世界。他最擅长生活在熔炉一般的煎熬里,他能够一声不吭,一个字也不吐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