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貌平庸的男人拘谨地抿唇,回望也只敢低着头,俯身恭敬地替他拉开车门。

“少爷客气。”

秋恒发动了车,将方向盘打了好几圈拐过一个U型弯,开出山路进入街道。宫隽夜在副驾驶玩手机,指尖飞快而敷衍地滑动了两下便失去耐心,百无聊赖地歪着头朝窗外看,不进和司峻说两句话。楚清话不多,自始至终冷着脸,那其实是他的常态,因为话题抛向他的时候他也会认真地接。

他们谈及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当着秋恒的面也不避讳,是知道他会尽心扮演沉默之物,像是这辆汽车的一部分,甚至不是个旁听者。

所有人都懂得为黑道工作的规矩:不听,不看,不言,老大说你是死的,那你就是死的。虽说秋恒本就是那种没什么存在感的角色,却一直谨言慎行,骨子里有种卑微的隐忍。

只有一种情况例外。

行至司峻和楚清要下车的路口,秋恒稍微往前开了几米,依着人行道把车停稳,等那两人下车,复又发动时,听见宫隽夜叫了他一声。

“阿恒啊。”

秋恒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答应得很快:“少爷您说。”

“上次你说你女儿该上小学了……九月份,我没记错吧。”

秋恒今年三十多了,有个七岁的女儿,到了该上小学的年纪,入夏时他和妻子商量,咬咬牙让女儿在市中心读个条件好些、起点高些的学校,结果全家都要为高昂的择校费发愁。

就是无意间提起的一桩琐事,充其量就是聊天时随口说的,连他自己都不当做抱怨或诉求,不知怎么就被宫隽夜听进去了。秋恒顿时有种失言的危机感。

他紧接着问:“缺钱吗?”

秋恒开着车不敢分心,眼角余光看见宫隽夜拉开书包拉链,从空荡荡的布袋里掏出两捆包着牛皮纸的钞票,手一甩啪地扔到车后座。

“给你。”

秋恒的眼睛睁大,又一下子眯起来,似乎被路灯的光给刺痛了。

“钱是我给的,跟宫维彦没关系。”

防弹车窗被天光一照,人影消失,一些琐碎反应得以掩饰,秋恒叫了声:“少爷……”

少年上扬的语调总有种吊儿郎当的意味,却能够很好地向别人证明他的认真,他摆摆手,打断了秋恒那一席他能猜出八九分的话,说:“又不是外人,下回需要帮忙就主动告诉我。”

这不像是一个孩子该对大人说出来的话,更不像主人对佣人说出来的话,秋恒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有气息微弱地发声:“少爷其实不必做到这一步。”

他无地自容。

“谢谢您。”

车子行驶到一处僻静的住宅区,大门徐徐敞开,面前两排繁茂的绿树辟出一条笔直的路,通往高处分散错落的别墅群,一条小道蜿蜒其中,穿过静默的黄昏和郁郁葱葱的花园。

宫隽夜也不知道在没在听,他心不在焉地转过头,俊秀面孔映在后视镜里,眼中余晖散尽,暮霭沉沉。

“少爷回来了。”

管家来到宫维彦的书房向他报备,门虚掩着,男人正站在一幅油画前发呆,闻声转过头应道:“知道了。”

他已年逾不惑,身上却瞧不见丝毫即将老去的颓唐,身材高挑而挺拔,站姿却懒散随意,微驼着背,颀长影子斜映在地毯上和宫隽夜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哟。”

回到家的少年一手扶着门,一手把校服脱了往地上扔,他身后是走了一路脱了一路的袜子和鞋,女佣训练有素地跑上楼梯跟在后面挨个拣。

他笑容和煦地问:“今晚跟哪个女的赴约啊?”

宫维彦也和煦地答:“你妈。”

管家不敢旁听这对父子笑里藏刀的对话,早就识趣地退下,剩这容貌酷似的一老一少隔着几步之遥和满腹心事相望。这不是个适合谈话的距离,即便是陌生人也疏远过头了,但他们谁都不打算挪动一步。

最后还是宫维彦先动了,因为楼下整装待发的艾芮在大厅唤他:“老公我们要出发啦!”

他歪着头,让自己的声音能从门口传出去:“来了。”

宫维彦对着镜子整了整敞开的衬衣领口,将妻子为搭配衣裤悉心挑选的手表扣在左腕上,路过无动于衷的儿子身边时,他稍作停留,面对明显的躲避仍是伸出手臂,勾过宫隽夜的肩膀,亲吻被发丝遮挡的额角。

“一个人在家要乖啊。”

宫隽夜被动地靠着门,目光落在反方向,嘴角虚伪地上扬:“滚。”

离去的脚步声仿佛带着嘲笑。

他在宫维彦的书房门口静静站了片刻,楼下传来汽车发动声,从清晰到模糊。父母难得同行,想必不是一般的应酬场合,宫隽夜下了楼,向佣人们打听才知道,是去赴一位高官之子的百日酒宴。

在这城市里扎根几十年的宫家名声煊赫,说是占了半壁江山也不为过,人脉广,根基稳,不过他爷爷那一辈和当官的少有来往,做他们这一行的向来看不起官场上那些半真半假的把式。然而到了他父亲这一辈,为了在一些牵涉到利益的问题上不受阻碍,也开始学着走些漂亮的形式和上层接触。

随着时代变迁,早年暴力当道的风气逐渐衰退,这一代人手上依旧沾满肮脏的血,但是做的买卖不同了,解决问题的手段也温和许多,他们看起来更精明,更内敛,更像风度翩翩的生意人。

但是对宫隽夜来说,宫维彦不过是个薄情寡义,背叛成性的人渣而已。

(三)

宫隽夜从小就跟他爸不亲。

他和宫维彦,用他记忆中最深刻的一个细节来打比方,就是他十六岁那年第一次把女孩儿带回家,而他爸一言不发从楼下给他扔了一盒安全套这样的关系。

这里的“不亲”并非疏远,源于没有得到足够亲情和关爱的不甘,而是来自独立人格的内心判断,是厌恶。

艾芮的头疼之余也曾反省过,这跟父亲疏于管教有一定关系,宫维彦由于身份局限未能尽到所有为人父的责任,事业家庭难两全,这是没办法的事。

坏就坏在宫隽夜十岁那年发现他爸身边有很多女人。而这个在外面风流无度的男人回了家居然还是一副温和贤良的德行,不忠使宫维彦的父亲形象在他心中愈发淡化,以至于到了丑陋的地步。

艾芮试图用容易接受的语言跟一个孩子解释这件事,他则以超出年龄的冷静反问她:“你为什么不和他分开?”

是啊,为什么不和他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