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4章(1 / 1)

镇国公?府也算京中?望族,府内却算不?上豪奢,只能勉强称一句质朴大?气,陆延昔年作为赵康的替身,常于宫内行?走进学,认识了还是太子伴读的卫郯,且以挚友相交,可惜登基之后对?方便远赴关外镇守,后来满门尽丧,至死也未能见上一面。

天边纸币飞舞,洋洋洒洒,犹如落雪,哭声此起彼伏,恍然间让人意识到那个守护北殊九十?七年的卫家真的已经衰落了。

都道?江山百年而亡,倘若此言为真,北殊残存的气数约摸剩不?过三载。

卫夫人披麻戴孝,和其女卫淑立于灵堂一侧答谢宾客,旁边还站着名面色苍白的男子,他面容俊逸,右手紧捂着腹部,时不?时低头忍着肺腑间的咳嗽,面色难掩痛苦,赫然是尚在病中?的卫郯。

陆延脚步下意识顿住。

“你来做什么?!”

卫淑忽然瞥见灵堂外站着的一抹素白身影,眼睛倏地瞪大?,泪水险些掉落,她箭步上前却被侍卫拦在一米开外,恨声道?:“你把我家害成?这个样子还有脸过来吗!午夜梦回的时候难道?就不?会梦见归雁关外枉死的将士找你索命吗?!!出去!滚出去!不?许脏了我家的地方!”

她不?过十?五之龄,上头三个哥哥,自?小娇养长大?,养成?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陆延当年常来府中?与卫郯对?弈下棋,卫淑年幼,也曾扎着双髻笑吟吟扯着他的衣袖喊哥哥,喜欢陆延胜过卫郯,大?事小事处处偏帮,惹得卫郯好?不?吃醋。

卫老大?人忠君爱国,满身的好?武艺,常常笑看着他与卫郯练剑,出言指点,彼时卫夫人也没有当夜怒撞宫门的愤怒决然,最喜欢穿着一身家常衣裙亲自?下厨,做了甜丝丝的糕点给他们吃。

还有大?公?子卫轩、二?公?子卫鸿,也曾将他视作亲弟弟,待他与卫郯一般无二?。

陆延闭了闭眼,忽觉物是人非事事休,片刻后才轻声道?:“四姑娘,我今日过来,只是想给卫老大?人和大?公?子上柱香。”

卫淑指着门外哭道?:“他们受不?起!你出去!”

霍琅今日也是来得低调,他平日虽然与卫家不?甚对?付,但心中?敬他家满门忠烈,便等人散了才素服前来吊唁,却不?曾想进门就看见卫家那个无法无天的姑娘指着陆延鼻子骂,不?由得挑了挑眉,语气凉凉道?:

“今日雪融天寒,卫姑娘的火气还是这么大?。”

谁料卫淑狠狠瞪向他,指着门外骂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也和他一起滚出去!”

霍琅:“……”

你的心思

“淑儿, 不得放肆!”

卫夫人沉沉呵斥一声,随即看向陆延,上前行了一个规规矩矩的屈膝礼, 她?发间簪着?几朵素白的绢花,垂眸时看起来比记忆中的样子苍老了许多:“来者?即是客, 陛下请吧。”

陆延侧身避开:“夫人多礼了。”

灵堂上摆着镇国公和其长子卫轩的灵位, 二公子卫鸿在接应粮草时失踪, 至今下落不明,旁人都说是死了,但卫家许是还存着一线希望,并没有?把他的灵位摆上去。

陆延步入灵堂内, 恭恭敬敬上了两束香,霍琅也紧随其后上了两束香。他们二人身份特殊, 如今又是在外间,不比神康殿内私密,于是都默契没有?开口?交流, 连一个眼神交汇也无。

陆延上完香, 转身看向卫夫人:“如今朝堂乃是多事?之秋,不知夫人今后有?何打算?”

前世卫郯袭爵,上折子请求护送父兄灵柩返乡,举家迁至封地,大?抵是起了远离朝堂的心思,只?可惜途中?便因伤口?恶化命陨。

卫家既不想和?霍琅一样当个僭越的权臣,也不想掺和?那些党派争斗,激流勇退, 是他们如今唯一的选择。

卫夫人果然冷淡道:“恳请陛下恩准,让卫氏举家返回封地。”

陆延微不可察点头:“京中?是非之地, 卫家实不必陷入污泥中?,孤与三公子有?几句话想私下说,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他们私交甚好,人尽皆知,只?是闹到如今这个地步才来见面,未免让人觉得装腔作势,倘若真的有?心帮扶,便不会任由卫家在宫门?外苦守一夜。

卫夫人尚未说话,卫郯便哑声低咳道:“陛下请随微臣来吧。”

他中?毒太深,说话气力不足,一时竟让人分不清里面藏着?怎样的情绪,新跟来的太监名叫无目,他比无眉要老实许多,闻言自发止步,乖乖候在了门?外。

陆延反手关上房门?,进屋的第一句话便是

“卫兄,你恨我吗?”

卫家死得惨烈,除赵勤外,“皇帝”也是罪魁祸首,百姓私下里尚且唾骂两句,更遑论?卫家的人。

卫郯闻言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低咳,他实在没了力气,便只?能扶着?桌角落座。卫家前面两位公子都尚武,唯独卫郯,喜欢读书,陆延曾经无数次想过边关的几年风霜岁月会给对?方带来怎样的变化,如今来看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光风霁月的世家公子:

“陛下既有?此?言,可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事??”

陆延阖目不语。

他仿佛连出生都是一个错误,由这张脸开始,从?此?一步错,步步错。

卫郯静静看着?他,眼底映着?窗外疏疏的阳光,只?有?一片明朗:“陛下,一个臣子的恨并不能改变什么,死去的人总归是不能复生了,倘若我说不恨,你许会徒增愧疚,倘若我说恨,你更会徒增愧疚,既然是个惹麻烦的问题,还是不答为好。”

卫郯心思缜密,行事?滴水不漏,陆延从?前与他相识的时候,一度觉得对?方那双眼睛好似看破了什么东西,只?是从?来不曾言说。

陆延并不搭话,另外转移话题:“你身上的金钩之毒可解了?”

卫郯缓缓吐出一口?气,除了对?生死的释然,再无其他:“此?毒未必是什么坏事?,只?愿求得几十日残命,将父兄灵柩和?母亲妹妹平安送返封地便好。”

卫家的势力让皇家忌惮,倘若还有?一息尚存,便有?卷土重来的危险,卫郯是家中?唯一的男丁,如果身死半途,余者?自然不会将卫家仅剩的妇孺看做威胁,所以他说未必是什么坏事?。

陆延此?时才发现卫郯原来早就抱了必死之心,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雕花木盒,放在桌上缓缓推过去,里面除了金钩毒的解药,另外还藏着?一张药方:“豺狼虎豹并不会因为你一人之死而放过剩下的弱小猎物,服下解药,好好活着?,莫要使卫家兵权旁落,也许有?一日天朗水清……你们还会再回来。”

卫郯疑惑皱眉:“回来?”

陆延垂眸静默一瞬:“……等到这天下该死的人都死绝了,该回来的人自然也就回来了。”

他今日前来只?是为了送药,并不想多待引起怀疑,语罢转身就要离去,身后却忽然响起卫郯沙哑的声音:“陛下,京中?本是一滩浑水,你这双手可以将它搅得更浑,也可以将那些脏污的沙砾剔除,只?看怎么选,正如同?善恶一念间。”

“仇恨二字便如同?乱世中?的战火硝烟,到头来伤人伤己,哪有?什么赢家,我没有?经受与你一样的苦痛,所以无法劝你不沾这两个字,只?希望莫要伤及无辜,否则也只?是旧事?重现罢了,反倒将你清清白白的手也弄脏了。”

卫郯家风清正,自幼便衣食无忧,父母恩爱,兄妹和?睦,习的是诗书礼义,听的是清风蝉鸣,看的是明月山川,说出的话也总是那么合乎情理?,哪怕他家中?遭逢巨变,亦是未改君子如水般的心性?。

陆延前世在仇恨中?浸淫太久,整个人浑浑噩噩,不知不觉把路也走偏了,否则怎么会害得霍琅身亡,自己也落了一个不得善终。

他不确定自己心中?是否还有?良善,但卫郯这个旧年故友的话总算将他眼前的迷雾拨开一丝亮光,压抑多年的情绪也得到了一丝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