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过是?个?小小都尉,与太子并无交情?,霍琅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出言帮自己,思来想去,最后只能得出对方许是?善心可怜,除此之外他想不出第二个?答案。
自那日后,霍琅有许久都再未进宫,那场风雪险些?跪废了他的膝盖,回去后就风邪入体,躺在营房烧得浑身滚烫,吐血不止。
霍琅本以为自己要命绝那个?冬夜,却不曾想三日后悠悠转醒,看见?太医坐在床榻边替他扎针医治,从前对他冷眼相待的兵士跪在地上?,满脸谄媚地贺他升官之喜。
升官?升什么官?
一名士兵见?霍琅神色茫然,主动上?前解释,原来前日太子忽然命人重查汝州剿匪一案,最后发现此事与霍琅并无牵扯,反倒是?他胆识过人,率兵突破水匪围剿,这才不致全军覆没,陛下得知后下旨褒奖,封他为从五品宁远将军,可谓时来运转,太子还?特意拨了太医来替他医治。
太子……
又是?太子……
霍琅性子孤僻,在军中一向独来独往,少有事情?能牵动他的情?绪,可两次受对方大恩,入宫上?朝时也不免多留意几分。
旁人都说太子身体羸弱,缠绵病榻,除了偶尔与镇国公府的三公子卫郯对弈下棋,平日不轻易踏出外界,霍琅也不是?时常能遇见?对方,二十次里也就那么两三次能看见?,匆匆一瞥便再无交集。
一人站在群臣之首,一人站在百官最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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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冬雪消融,满城春色时,他们才终于说上?第一句话。
那人本就生得温润,暖春之时风姿更显,对方散朝后原本在与卫家三公子谈笑,途经殿外时忽然看见?霍琅,便下意识顿住了脚步:“将军旧疾可好些?了?”
霍琅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闻言愣了一瞬,随即垂眸行礼:“多谢太子殿下救命之恩,已经大好了。”
他孤僻寡言,说不出什么好听话,那人却并未怪罪,声?音和煦道:“我当初见?将军久跪风雪,面?不改色,想必是?心性坚毅之辈,又怎会沉迷酒宴享乐延误军情?,便着人调查了一下汝州之事,发现果真有冤,将军既已大好我就放心了,否则父皇也会过意不去。”
那人许是?知道霍琅心里存疑,浅笑着替他解惑,语罢也并未说什么招揽的话,只嘱咐让他静心休养,便和卫郯一起离去了。
如今想来,却是?孽缘之始,自那件事后,二人间的恩怨纠葛,便再也算不清了……
梦境忽乱,变成一滩被击碎的水面?,时而?闪过他幼时被母亲姘头毒打的情?景,时而?是?他在街头流浪和别?的乞丐争食,更多的却是?侯府之中备受冷眼蹉跎,后来逐渐心狠手辣,以人命填路,执掌朝野大权。
霍琅将前半生的苦痛都梦了一遍,这才从睡梦中陡然惊醒,他脸色苍白地从床上?坐起身,喉间无端涌上?一股腥甜,猛地吐了一口血出来,腥锈黏腻,锦被便多了斑斑点点的红痕。
天色尚早,烛火已熄。
霍琅一贯不喜欢人伺候,自然也就无人知晓屋里的动静,他怔愣伸手摸向嘴角,借着窗外冷寂的月光,这才发现自己吐血了,脸上?一片冰凉的泪痕,胡乱擦拭两下,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喉间蓦地发出一阵低笑,笑得直咳嗽:
“咳咳咳……”
无人知道霍琅在笑什么,他苍白稠艳的脸颊血痕斑驳,在月光下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怔怔自语:
“真可怜……”
霍琅,你以前真可怜。
不过替你求了情?,派了太医,你便这么死?心塌地么?
当初欺你辱你,害你罚跪的人早就被你用刀剑斩得粉身碎骨,拆成碎块喂给了獒营里的野兽,他们再不能欺负你了,你为何?还?要哭?
后半夜正是?人最困倦的时候,皇城外值守的侍卫却只能强打起精神,期盼着太阳早点升起来,好早些?换值。
陆延睡在殿内一墙之隔的暗室里,却是?梦魇缠身,他呼吸急促,额头出了密密的冷汗,空气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连气都喘不过来。
那梦里不是?困囿陆延多年的汝州灭门?惨案,只有一片暗沉的天,一句翻来覆去的话:
“他说……他说孤不配和他一起死?……”
这约摸是?霍琅前世?的遗言。
不曾亲耳听见?,由赵康之口转述,却字字剐心,疼得陆延辗转反侧,午夜梦回都不得安宁,好不容易从湿漉漉的梦境中惊醒,却已是?天光乍亮。
今夜赵康上?朝,看时辰,他应该已经去了议政殿。
陆延在暗室内的宫婢服侍下沐浴更衣,然后推开面?前的一堵石墙,里面?赫然是?一条通往议政殿的密道,他沿密道走至尽头,悄无声?息滑开头顶上?方的盖板,露出一线光亮。
陆延从地下台阶走出,站在了一面?巨大的九龙屏风后方,而?那扇屏风前则放着一张龙椅,赵康就坐在上?面?听朝臣奏对。
无眉立于一侧,瞥见?陆延的身影,眉梢微动,却又什么都没说。
他是?个?阉人,武功再高强也没有治世?之才,赵康更是?天资愚钝,国事一窍不通,反倒是?陆延这个?替身,晓君子六艺,通经书史籍,先帝在世?时便时常惋惜暗叹,倘若此子真是?皇室血脉该有多好。
朝堂吵闹的声?音透过屏风传来,嘈嘈切切,虽看不清面?容,但陆延闭着眼也能知道是?谁在说话。
“陛下,赵勤此人贪污军中粮草,多年横行霸道,所犯之罪罄竹难书,归雁关一战大军粮草迟迟未至,便是?由他贪污转卖京中粮商,致使战机延误,数万将士耗死?关外,更使卫家满门?死?伤无数,微臣已将罪证悉数呈上?,还?请陛下重重严惩,还?死?去的将士一个?清白公道!”
是?御史大夫魏不言,此人无派无系,官职半高不低,朝中资历甚老,是?有名仗义执言的孤臣,卫家派他出来挑头,倒是?一步好棋。
“陛下……陛下……他们胡说八道!那些?罪证都是?胡诌的!卫家先是?率兵私堵宫门?,后又追至微臣府中大肆抢掠乱砸,满门?被洗劫一空,分明是?要造反啊陛下,求您一定要替微臣做主啊!!”
这道哭得涕泪横流的声?音便是?泾阳王赵勤了,不是?说他被霍琅一箭射穿大腿了吗,怎么今日也能上?朝?
陆延心中疑惑,他微微侧身,从屏风边缘的雕花缝隙中往下瞧,发现赵勤原来是?被人用躺椅抬上?来的,大腿缠着纱布,浑身鼻青脸肿,哭得稀里哗啦,活像受了多大的冤屈。
陆延正欲收回视线,却见?文武百官分列两边,队首站着抹熟悉的身影,那人眉目妖冶邪气,浸着三分病态,一袭紫色底绣暗金纹的王袍,外罩银纱,腰系玉钩带,虽从头到尾不发一言,但气势有如渊海,让人凛然生畏。
许是?赵勤哭的动静太聒噪,惹得他偏头警告性地睨了一眼,目光冰冷淡漠,就像看一个?将死?之人。
竟是?称病许久都不曾上?朝的霍琅。
陆延收回视线,不由得愣了一瞬,因为前世?霍琅并未出现在朝堂中,最后这件事也以卫夫人手刃泾阳王而?不了了之,难道是?因为自己重生带来了偏差?
一道威严的女声?陡然响彻大殿:“请陛下当着臣妇亡夫之面?手刃奸臣,还?归雁关枉死?的将士一个?公道!!!”
卫夫人素发簪白花,就那么堂而?皇之出现在了朝堂上?,身后侍从捧着镇国公的灵位,她手捧一柄镇国公生前所用的青锋剑,一步步走至阶下,目光坚毅如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