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君仿佛早已预料到?当年征战带来的反噬,各国暗中勾结造反,发兵只是时机问题,否则绝不会说出?“秘不发丧”这四个字。陆延跪在下方?,只听南浔王忽然发出?一声痛哭,随即是佘公公悲怆的声音:“陛下!”
朝臣惊慌一片,纷纷爬上前去:
“陛下!”
“陛下!”
帝君驾崩了,他这一生实在英武,毕竟从古至今能?一统十二洲的君主只此一位,但这一生却又实在悲哀,因为?当初征战造下的杀孽都即将?反噬在子孙后?代身上。
陆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的寝殿,又如何回到?的王府,整个人?浑浑噩噩,只见天地雪白,缟素一片。
商君年一夜未眠,天亮时才看见陆延从宫中回来,华丽的王袍外已然换了身白色的素服,下意识上前道:“你……”
陆延揉了揉冻僵的脸,平静道:“我父皇驾崩了,南浔王即将?登基,等来年开春我就要回封地去。”
但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此刻的仙灵便如大厦将?倾,再难扶起。
陆延语罢看向商君年,眼睛从未有过的明亮:“他们就快打?来了,到?时候,我送你去见赵玉嶂。”
商君年皱了皱眉,困惑问道:“他们?谁?”
彼时他还不能?理解陆延的意思?,直到?南浔王登基后?没多久,帝君驾崩的消息传遍各国,巫云、东郦、天水忽然集结兵马揭竿而起,朝着仙灵大肆攻来,商君年才终于明白那?个“他们”指的是谁。
仙灵,快亡了。
而属于他们的命运也如潮水般席卷而来,让人?退无可退。
死生同
天空阴云密布, 雨雪连绵不绝。在这样滴水成冰的日子里,每天都有红翎使骑着快马八百里加急从城门经过,急促的马蹄声踏碎冰面?, 一如即将分崩离析的仙灵。
“报!!巫云率三十万精兵从南面?攻打,连破三关, 九华、西?风、长陵皆已失守!!”
“报!!天水率十万铁骑自北面攻打, 已经渡了龙峡道?!!”
“报!!东郦率兵四十万自东面而来, 直取王都!!”
一道?接一道?的奏报呈上御案,将刚刚登基没多?久的陆莽砸得晕头转向,当听说?东郦精兵直取王都而来,他?更?是吓得一屁股跌坐在了龙椅上, 往日热热闹闹的朝堂乱成了一锅粥,人人自危。
三国联合攻打, 加起来足足八十万的兵马,分明?是有备而来,仙灵现在恰逢雪灾, 要粮草没粮草, 要兵马没兵马,朝中?能用的武将屈指可?数,最?多?只能抽调不到二十万的队伍,如何抵挡三方夹击!
局势倾斜得太过厉害,陆莽甚至都无力派人前去抵抗,他?自己就曾带兵打仗,如何不知道?这其中?的风险,倘若只对上其中?一个还好, 现如今对上三个,仙灵必败无疑!
陆莽握拳重重砸在了桌上, 咬牙吐出一句话:“派使臣前去求和,无论什么条件,务必使他?们退兵!!”
打不过,就只能求和,一如当初仙灵一统十二洲时,各国亦是卑微低头。
然而陆莽错估了他?们毁灭仙灵的恨意与决心,朝堂连派三名使臣前去求和,连军帐都没入就被砍了个人首分离,他?们的头颅被石灰腌好,放入锦盒中?八百里加急又送还了回?来。
三颗头颅齐刷刷摆在御案上,朝野震惊,现在连三岁小儿都知道?仙灵即将国破,往日热闹的街上空空荡荡,大批流民收拾财物向西?面?逃去,一派苍凉景象。
“看来不用本王费劲送你回?巫云了,赵玉嶂的军队很快就会?打入王都。”
外间人心惶惶,风陵王府倒是一如既往的死寂,自从陆莽登基后,他?就列出了一堆罪名将陆延囚禁在王府中?,只等来年开春就遣送回?封地,如果不是忌惮着那半枚虎符,陆延只怕早就小命不保。
陆延穿着丧服,按照规矩替先帝守孝,每日都要跪在府中?设的牌位前念经百遍,吃斋茹素。他?很少穿得如此素净,闭目跪倒时,烟雾袅袅,眉眼竟有了几分历经世?事的悲悯。
商君年走到陆延身后,听不出情绪的问道?:“先帝落葬,陆莽都不许你相送,你不恨他?吗?”
陆延笑了笑:“人死如灯灭,规矩都是做给活人看的,送不送其实没什么打紧,将来我死也?是如此,就算被人挫骨扬灰,我也?是看不见的。”
商君年皱眉:“你既不在乎规矩,又为何日日在此敲经念佛?”
陆延终于睁开眼:“我父皇征战一生,立下过不世?之功,临终前却还要担忧江山后继无人,说?到底都是做儿子的不孝,我如今能为他?做的只有这些。”
陆延很难过。
这是商君年真切观察到的结果,从宫里回?来的时候,陆延就把?自己关在房中?一天一夜没出来,于旁人而言,国家只是又换了一个君主,于他?而言,却是失去了敬重的父亲。
世?间再没有任何人会?像帝君那样无底线的疼爱他?。
陆延跪在灵位前,忽然察觉身旁落下一道?阴影,商君年竟是掀起衣袍慢慢跪在了蒲团上,他?心中?一惊,下意识伸手?阻拦:“你非仙灵国臣,不必下跪。”
商君年却道?:“风陵王,这世?间除了肝胆相照的好友,也?有令我满心敬佩的仇敌。”
“我生而为臣,亦有凌霄之志,昔年辅佐巫云国君,也?曾渴望名留青史,助他?一统天下,怎奈君主昏庸,我一生都信错了人,从此一步错,步步错……”
“你父亲是古往今来,唯一一个将十二洲收入掌中?的皇帝,我虽恨他?,他?却比这世?间大多?数人都值得我的一跪。我当年无数次想过,倘若我非巫云人,而是仙灵臣,下场会?不会?不一样?”
能臣没有跟对明?君,明?君未有谋臣,都使人错憾终生,帝君对商君年万分忌惮,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敬服。
直到今日灵前,陆延才终于知道?商君年藏了多?年的心事。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这辈子已然活到了头,再去想另外一种结果也?只是徒增烦恼,或许来世?结果会?不一样吧……”
商君年的腿疾日益严重,连弯下来都困难,并不能久跪,陆延见状从蒲团上起身,伸手?将他?扶了起来:“你针灸的时辰到了,约摸太医一会?儿就过来了,我先送你回?房。”
他?语罢微微弯腰,直接将人抱起来朝着寝屋走去,路过的仆役都见怪不怪。这段时日无论发生多?少事,陆延总会?抽出时间关注商君年的病情,对方好像成了他?唯一在乎的人。
尽管那些仆役都觉得这种情愫来得毫无缘由,毕竟在此之前,他?们一人是高高在上的皇子,一人囚于刑狱不见天日,像两条从未交集的线。
商君年看不透陆延,他?任由对方将自己抱进屋内,这种亲密的动作就像慢性毒药一样悄无声息渗透进他?们的生活,俨然成了一种习惯。
商君年冷不丁开口问道?:“他?们攻入仙灵后,你可?曾想过自己的下场?”
陆延俯身将他?放在床榻边,自己也?掀起衣袍落座,思考片刻才道?:“抽筋剥皮,枭首示众?”
商君年不懂陆延为什么如此平静,他?漆黑的眼眸盯着对方,似乎想看透他?的心,皱眉问道?:“你不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