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看得透彻通明,显然全无活下去的心志,钟璃画脸上神情变幻,最终也只是一声叹息,拂袖就要收针,宁宜真却抬头,一双眼睛发红看着他,嘶哑道:“为何收针!?继续!”

钟璃画被他这样看着,脸上露出痛色,哑然片刻才道:“九思……”

那其中的意味太过明显,宁宜真怔怔看他,整个人被抽空了力气一般软倒下去。内侍拼命忍着眼泪,上去给萧玄雍擦洗口中不断涌出的血,又为他换了一件衣袍。

天意仿佛一张巨网,缓慢地绞住已过盛年的猛兽,看着他动作逐渐迟钝,而后将其绞死。

“拿笔来吧。”

萧玄雍依然很平静,钟璃画收了针,将床边宁宜真半抱半扶起来,为他整理头发。内侍捧了玉笔与绫锦,男人略写了片刻就放下,道:“九思过来。”

宁宜真面色苍白到极致,一双乌黑眼睛里已经几乎没有神采,几乎每个字都要花点时间理解,怔怔看他片刻才走过去,跪倒在他床边。

他全然不顾自己,乌黑长发铺满地面,方才挣扎间白衣已经布满尘土,让人看了就觉一阵刻骨的凄凉。

“天心已移,大命底止。”天子道,声音已经越发低微,“便有不虞,朕亦泰然。等朕身后……”

“别说了……”宁宜真打断他,声音已经发抖到极致,扑过去抱住他手臂,埋在他冰冷的手心。

有滚烫的液体滴落,先是几滴,而后变成大片的湿润。萧玄雍却声音柔和:“哭什么?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美人惶然抬头看着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落下泪,萧玄雍看着他笑了,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你为朕落泪,朕很欢喜。”

那仿佛是身体的本能,泪水一般不受控制地往外涌,宁宜真耳畔嗡嗡作响,无数思绪挤满脑海,几乎不知道自己正在经历什么。萧玄雍替他整理头发,耐心地擦去他的眼泪却又流出新的,捧着他的脸,接住他的泪水,又去顺他的发丝。

大殿里寂静无声,却无人敢在此刻打扰。

萧玄雍眼中光芒越发黯淡,到最后依然姿态极好、极有风度。等到僵硬的感觉逐渐从四肢蔓延上来,连喘气也愈发困难,这才以最后的力气捧住宁宜真的脸,一字一句道:“九思,朕从没有后悔过。”

而后他不等宁宜真出声,艰难抬声道:“带他出去。”

宁宜真一动不动,萧玄雍咬牙沉声,声音里充满威势:“还不快些?”

内侍早已哭得发不出声音,钟璃画声音也十分沉重,闻言动用了控制之术:“……过来吧。”

“不、不……!!”

宁宜真用力抱紧萧玄雍的手,然而心口剧痛,无法反抗钟璃画的控制,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松开了他的手臂,起身走向钟璃画,被他牢牢抱在怀里。

不知从何而来的痛楚死死缠绕心脏,他只觉得自己几乎要呼吸不上来,话都说不出,却只能强行被带出殿去。

他眼中最后的画面,是龙床上的帐幔缓缓垂下,遮住了临终天子的身影。

钟璃画将他抱紧,紧握着他的手,低头贴着他的发顶。宁宜真靠在他怀里,听见内中传来内侍哀恸的哭声,心中一片空茫,闭上了眼睛。

盛朝二十七年秋,雍帝急病崩于含光殿。

连告别都不曾有,他甚至最后也没有开口索要一句安抚、一句欺骗或是承诺。

记忆里仿佛只有那个男人沉默的身影,就像上一次他亲口说的,他其实一直都在期待。

原来他已经等了那么多年。

世人总是传闻,然而只有宁宜真知道,其实他们从没有过什么只有那些隔着纱帐,竹影一般摇曳,萌生却未挑明的情意。

鱼水君臣,欠他的情意,用呕心沥血、鞠躬尽瘁来还,到底够不够?

天边密云翻卷压低,仿佛将有一场颠覆乾坤的暴雨。众人皆等着内侍宣读遗诏,广场上却在此时有兵士涌入,潮水一般包裹了所有朝臣。

“如今一国无主,恐有宵小作乱。”

萧玄得神情平静,从人群中踱步而出,看着宁宜真,目光晦暗一瞬,却又很快恢复了风度:“生死有命,还请将遗诏交出来,宣给众臣听一听吧。”

宁宜真伏在钟璃画怀里,闻言仍是一动不动,钟璃画疼惜地贴了贴他发顶,这才抬头冷笑道:“毓王殿下这是想效仿前朝夺诏?你怎知先帝不是属意于你?”

他心中已经捏了一把冷汗,如今该怎么办……

萧珣生死不明,宁宜真明显心神已乱……谁来摄政?

“这位置合该我来坐,否则还能轮到谁?两朝子嗣单薄,如今姓萧的除了那些年迈宗室,只剩我一个了。”

萧玄得笑得极有耐心,抬步向二人走去:“帝师大人,是在等人么?从龙之功如此棘手,聂家就是打断聂飞云的腿也不会放他入城,如今盛京已在本王掌中了。”

数年礼佛、风流尔雅的宗室王,到了这时依然姿态优雅,身上没有半点硝烟气。钟璃画并不放手,带着宁宜真后退两步,笑道:“殿下还是莫要靠近,我可是会针的。”

“好。”萧玄得脾气很好,闻言便住了脚步,“那二位请吧。”

殿内已经隐隐传出刀兵之声,大势不多时便要定下,钟璃画一直小心将宁宜真抱在怀中,低头在他耳边说话,稳定他的情绪:”小九思,还好吗?你要振作,如今不是悲伤的时候……你必须保重自己。等事态稳住,我立刻带你出京……我……”

他咬牙:“我带你去南地,去找太子,好不好?只要你说句话……”

宁宜真闻言,终于抬起头来。

他竟然已经平静下来,除却眼尾泛红,已经看不出方才绝望流泪的痕迹,只有脸色苍白到了极点。

他冷静道:“萧珣会回来的。”

“这……”钟璃画只觉得他受了莫大的刺激,“所有人都找不到他下落……九思,你且冷静些,好不好?”

宁宜真却不再回答,仿佛被什么带走了心神,只安静地靠在他怀里。

萧玄得的侍卫将两人密密麻麻包围,殿内的内侍也已经被擒住带出。遗诏被送到萧玄得手中,他低头看了一眼,不知看到了什么,慢慢露出一个笑。

而后他随手递给亲信:“去烧了。”

亲信将萧玄雍最后写就的诏书拿了下去,宁宜真看了一眼便别过脸,钟璃画面对一众刀兵,无计可施,只得绞尽脑汁拖延时间道:“天子绝笔也敢毁损,毓王这样不怕遭报应?”

“你怕是看错了,并无人毁损遗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