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
湄索医院,妊娠检查结果需要两个小时,也是迄今为止,缇慕见过小先生最长的静默。
身边,俊贵少年释放出罕见的耐性,不催不施压不说话,背靠墙壁统一坐姿,双目瞳孔不动,放空灵魂似地盯着对面B超室的门,心神游离于现实之外,自动竖起障壁和周遭人事物隔绝。
没人参透他在想什么,原来天才回归平凡人只消短短两个钟头,初期症状是会紧张手发颤,呆坐愣神,好像一个普通人,一个失去短暂思考能力的普通人。
格朗胆子大,抬手在大少眼前晃了晃,反复确定坐在这里的人和方才地牢里下令屠杀的人是同一位,才退回到后一排座位。
「1706取报告单。」泰语广播播报,机械语音传遍整个妇产科室。
1706?缇慕低头比对手里的号码牌数字,正好重叠,转头看小先生白净深邃的侧颜,发现他只瞳孔动了动,大脑仍处于麻痹停滞的状态。
“先生?先生?”相较之下,姑娘比他清醒的多。
「1706取报告单。」第二次泰语播报响起,俊美少年唇口微动,用泰语跟随广播重复1706,木讷地自言自语。
缇慕第一次看先生如此反常,不安地望向后座格朗,“先生怎么了?他没事吧。”
“不清楚。受刺激了?”格朗横眉,抱胸摇头,“大少小时候常因看护不好弟弟妹妹受罚关禁闭,第一次被关五天小黑屋,出来后也和现在一样反应迟钝嘴里念经。可当时他才六岁,从那以后再没复发过,今天第二回。”
一个孩子难道比猎人学校和孔普雷大狱还恐怖吗?缇慕黯然回头,纤手不自觉抚上小腹,明明自己才是应该受惊吓的人,怎么反倒小先生先精神错乱。
「1706取报告单。」广播通知播报第三次重复,护士已经拿着病历本站在科室外寻人,四下找人询问:「1706在哪?1706还在吗?」
「还在...」姑娘羞怯举手,刚想起身,手腕突然被扯住,回头瞥见小先生瞳色逐渐清明,他哑声说一个字,“坐。”,随后手撑墙壁起身,在她的错愕中走入妇产科室。
她想,或许曦姐姐的建议是正确的,自己怕孩子重蹈覆辙,小先生也因孩子行为怪异,搅得两个人都心神不宁。
“你叫缇慕?大少当初带回家的小女孩儿?”格朗上身前倾,同她搭话。
缇慕颔首,同样她也是初次见这位副官,来湄索也是在电话里听见过格朗的声音,看小先生气到跺脚扬言要撤西德格朗的职,
“我们见过吗?”她疑惑回眸,“前段时间在仰光?”
“我不在家,你见的全是守卫兵。”格朗秀出魁梧臂膀,给她看臂章,显耀道:“我可是一等侦察兵,从娃娃堆里被大少挑中的兵。”
难怪,格朗瞧着和小先生年龄相当,她坐正淡言,“那你们很小就相识了。”
“记不清了,三四岁的事儿。”格朗大咧咧坦言,“当年大少刚来金三角溜山,我们一群山野娃见不得新来的白净娃占山跑,本想去吓唬他,反倒还挨个被他揍服了。我不服,每天都等他溜山下战书,然后我每天都定点挨揍。”
缇慕听完会心一笑,“小先生不喜欢阿谀奉承的人,所以你很难得。”
格朗继续道:“大少六岁起被关禁闭,十岁家里停卡断钱。第一年他穷得差点连国际学校的学费都交不起,一个大少爷沦落到和我蹭酒喝,说以后他儿子绝不能过这种鬼日子。”
“仰光高官送给小先生的东西呢?那些钱、车子和…”缇慕捏捏手,欲言又止。
“女人?”格朗放笑,“哈哈,那些女人今天碰完了明天去找总司令哭,大少也没分身,他能娶一百多个老婆进门么?哪个男人成天看见一堆坐床上碰不了的女人,他都烦,大少更烦。”
“钱和车他收了也是充公缴军费,一分也占不上。第二年他不穷了,成为地下黑市的常客和拜占的座上宾。”格朗顿了顿,收尾道,“大少一直自掏腰包补窟窿,而吴拿瑞钦竞选上台的宣言是缩减军费。但政府军的开支巨大,装备武器样样都要钱,人人要张嘴吃饭。”
“别怪大少,没办法,他挨过饿,也不想让我们以后跟着他挨饿。”
缇慕听得懂格朗的弦外之音,太多事情事出有因,早已超出自己能理解的范畴。
没有与生俱来的坏脾气,只有日积月累下的躁戾和扭曲。
忽地,门板从里推开,刚同医生交流过的少年捏住检查报告,一声不吭走回椅子坐在她身边。他手腕颤得更厉害,报告也随之轻抖,平时拿枪杀人的手,此刻却握不住一张纸。
“先生,怎么样了?”缇慕凑上前去问。
“不能留。”他目视前方,嘴型一张一合。
缇慕侧耳听清,怔了怔,半失落半欣慰,艰涩点头,口中泛苦,“小先生,做完手术我想回家,爷爷过几天要搬回厦门祖宅了,我怕他老人家忙不过来...”
她话说一半,霍暻俊容沉戾,锐眸刹那迸出杀意,“格朗,知道她怀孕的医生和护士一个都不能留。”
“收到。”格朗起身,准备离开去置办几场意外。
“什么?先生?不...”缇慕面庞瞬间褪去血色,惊恐叫出声,回头慌忙伸手想拦住格朗的步子,顷刻连手臂带人着被扣在后方宽阔健实的胸膛里。
她抖若筛糠,耳廓温热,听小先生恢复正常后,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
“能把从进医院到现在你和我说的话重复一遍么?我没听见,小时候落下的毛病,不遗传,放心。”
0104 「第一百零四章」赖我
说什么算回应活阎王的话?缇慕容色惨白,他的怀抱仿若长出几万根尖锐钢针,扎的她无力挣脱,连呼吸都困难,“先生想让这个孩子还没出生就成为刽子手么?”
“当刽子手的人是我,不是他。”他呼出的热气拂过她鬓边,略带薄茧的手掌轻抚她小腹,“饿不饿?细腰细腿太瘦了,等回家让管家给你改菜谱,多吃肉补补。”
“死的人太多了,先生给的人肉我吃不下。”缇慕撇过脸,第一次撑起底气对抗小先生的命令。突地,她只觉他胸膛气息趋于热燥,双臂从腰间松开,耳后响起少年连声嗤笑,笑小姑娘的倔强和自不量力。
罢了,怀孕的女人有点小性子也无妨,他可以静心好好和她沟通。
霍暻侧目遥望医院外窗,双掌虎口茧子互相摩挲,不以为意,“如果温爷爷知道你怀孕还闹绝食,一个电话打给我阿妈,你说她该说什么?要不请我外公外婆亲自上门向温爷爷赔罪?”
他回过头,唇边噙笑,看她紧咬双唇面露难色,心里只觉颇有意思,小姑娘跟自己待这段时间果真长进不少。
少年精于攻心,三言两语便可化解她筑起的城墙。他大掌攥住她扣进大腿的纤手,话术精湛,“温爷爷,外公外婆,他们都老了,别让老一辈为我们和孩子操心。想想温爷爷无儿无女,临老看到曾孙,享天伦之乐有多高兴。”
“爷爷不会高兴的。”她垂眸,轻声稍哑,“先生,缇慕求求你。”
他指肚蹭过她细嫩手背,自动屏蔽她的请求,天南海北岔开话,“过两天请外公给你办休学,在家好好养身子,近期别出门了,订婚得等大选结束,上议会那些老头子巴不得我出什么动静再扣个帽子,现在不宜惹人耳目。”
“不!”缇慕惊叫起身,眼眶湿红,突然回身向医院楼下跑,六神无主地碎念着,”不要,不要休学...我不要生,好可怕,我要找爷爷回家。
霍暻剑眉紧皱,手拍大腿起身跨步冲她背影追过去,忘了休学两个字对她的应激障碍起作用,上次在家吓她,也险些倒床上哭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