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家乡前，他曾经在坟前立誓，他一定要出人头地。
可千帆过尽，十年如沧海一粟，他依旧浑浑噩噩，有家不能回。
他已经五年没回过家了，那年好不容易有时间回家过年。
印象里那个强势□□的父亲，变得沉默寡言，头发也白了不少，过去挺直的脊梁如今只能佝偻着。
知道他要回去，周父宰鸡又杀猪，一大早跑到五公里外的市场买了他爱吃的踝条。
但是那天年夜饭，并不是只有他和周父，而是满满当当一大家子人，村里过年热闹，烟火气比城市浓烈得多。
年轻小辈说着俏皮的恭维话讨红包，在屋里跑来跑去，院子外还在放烟花。
周家亲戚很多，只是周奕宏回来的次数太少，很多人只是看着脸熟，但不记得对方具体是谁。
周家小辈很多，堂弟堂妹一大堆，席间交谈时，不断有亲戚拐着弯打探，一会儿问工作，一会儿问工资和财产。
一个堂弟将奔驰车钥匙拍在桌上说：“年前买的，奔驰s450，也不贵，一百多万吧，不过我这都小钱，抬不上桌面，堂哥在景城工作，肯定工资不低吧？堂哥，你这次没开车回来啊？”
周奕宏的车还是大学毕业那年买的代步车，比亚迪最便宜的车型，后来摇号等了两年，拿到车牌了，也很少有机会能开，景城限号，开车出行还没坐地铁通行来得方便。
周奕宏也不是傻子，听不懂对方言语中想显摆的意思，他含糊地笑了笑，一语带过。
堂弟叹着气说：“这年头，物价飞涨，房价也在涨，就他妈生意难做，去年忙活了一整年，也只赚了几百万，这不我儿子马上就要上小学了，我媳妇儿吵着闹着要换套学区房，说是不能让儿子输在起跑线上，我咬着牙又给换了一套，五百多万啊，付钱的时候，我心都在滴血，不过，为了儿子的将来，也算值了。”
“要是将来我儿子也能跟堂哥一样有出息，能到首都最好的学府求学，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堂弟顿了顿，忽然转口，“对了，我听大伯说堂哥你在保密单位上班，还买了房，景城那可是好地方啊，房价不便宜，户口也不好落，堂哥，你房子买在哪里？在市区吗？全款还是贷款？应该不便宜吧？”
景城房价高，周奕宏的年收入不过二十来万，想在景城市中心买房，难如登天。
他房子买在郊区，而且当时买房的时候，还是他一个同学介绍的，当时他跟那家房产公司的老总熟，给他打了个折，总价低了不少，首付却不低，他那会儿手上没那么多现金，还跟谢昀臣借了钱。
他笑笑，“在郊区，房子小，也不贵。”
……
那顿年夜饭吃得食不知味，事后，他出门透透气，回来的时候，听见亲戚在窃窃私语。
“不是说他儿子混得很好吗？这都好几年没回来了，回来一趟还两手空空，真不会做人”
“我早说了他就是读书读傻了，你们都说他聪明，瞅瞅，他一名校毕业的大学生混得还不如老三家那孩子，老三家那个自己做生意，赚了不少钱”
“看来，读那么多书也没用，说是什么公务员，还不是穷光蛋一个，年纪也不小了，到现在还没成家立业，车没有房也没有，现在的年轻小姑娘都现实得很，就他这个条件，谁看得上哦？还说是咱们村的第一个大学生，混来混去，就混成了这熊样，我要是他，都没脸回来。”
……
周奕宏在门口站了很久，周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拍了拍他肩膀。
周父说：“你后天就得走了，明天跟我去拜拜你妈吧，这么多年没见，她也想你了。”
周奕宏怔住，点了点头。
他离开家太久，已经忘了回家的路，甚至连周母的墓该怎么走都忘了。
周父年事已高，周母的墓又离得远，还在山沟沟里，他前些年做工的时候，摔断了腰骨，身体素质大不如前，所以这些年，他很少来给周母扫墓。
初一那天，他陪着周父，将墓周围的杂草清理干净，看着周父每弯一次腰，都要休息很久，用手捶着腰，缓好久才能缓过来。
周奕宏看在眼里，心里就愈发难受。
其实，和其他家庭父子之间的相处方式没有什么不同，他和周父相处时，也多以沉默为主。
想关心，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给他母亲扫完墓以后，周父又回家亲自下厨，做了一顿饯别饭，那天晚上只有他们父子两人，他陪着周父喝了几杯酒。
白酒下肚，周父忽然说：“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不用顾忌我，我这辈子活在山沟沟里，见识得太少，当初，没问过你的意愿，听别人说学土木好就让你读土木，现在你已经三十岁了，你用了三十年的时间当个听话的儿子，现在，也该为了自己活了。”
“不用担心我，我以后死了，你就将我埋在你妈身边，也别有压力，活到我这把年纪，金银财宝，功名利禄，都是身外之物，不重要了。”
……
后来，周奕宏回到景城。
他想了很久，下定决心提出辞职。
在旁人看来，他无异是疯了，年近中年，放弃稳定的工作，一头栽进另一个深渊，用前三十年积累的所有，去换一次必输的豪赌。
周奕宏醉醺醺地说：“谢师弟，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你长得好，人又聪明，不管在哪里都很受欢迎，你有后路，有家庭为你兜底，就算这辈子碌碌无为，也能衣食无忧，可我，一无所有，我看到我爸那双混浊的眼睛，我就没法说服自己任性一次，从以前到现在，我从来没有为自己争取过什么，随波逐流，说的、做的，都是别人希望我做的。”
“我真羡慕你，自由如风，能为自己的人生做主。”
“我输不起”
周奕宏苦笑，“如果我能有你万分之一的聪明，也许还能说服自己，用理想照亮惨淡的现实，用信念支撑自己度过每个寂暗无光的黑夜。”
他对航天，不是没有过热爱。
他也付出过，有过热忱的期盼。
但，他不是谢昀臣。
有时候，他真挺嫉妒谢昀臣，嫉妒他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却还能义无反顾，专注在自己所热爱的事上。
“你是天之骄子，我只是凡夫俗子”
“我们起点不同，终点也注定是殊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