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声轻响。那是把民谣吉他,吐出的音节清脆,有种懒散的乡村情调。少校的手指修长,没用拨片,这把吉他从外形到音乐风格和金发碧眼,穿笔挺白衬衫和军装长裤的德莱恩一点儿也不搭调,但它就这么被他抱在怀里,比拿枪更自然。

继续弹下去以前,他没忘记起身关上窗户,半拉上窗帘。规定当然不会涉及这些细枝末节,你们在二楼,和外面还隔着大露台。但谁都知道这种事最好别被其他人看见。做完这些之后德莱恩才重新抱起吉他。

他弹出第一个音。那是首你从没听过的曲子,德莱恩微微低头,他的手指慢吞吞的,或者说几乎是漫不经心地在吉他弦间拨动,同时他唱出声。

“我该如何讲述,你的痕迹从我心中消失不见……你难以捉摸,点燃我如火种,迷惘我如烟雾。你绝非我的归宿。但我已别无选择。当死难者爱上刽子手,当羔羊爱上屠夫。当悔改已经太晚,此时灾祸临头。”

少校的声音低沉,不过很动听。但他选择了糟糕的一首歌。更糟糕的是这首歌本身的旋律好记得要命,几乎在听完的那个瞬间就长进了你脑子里。

当羔羊爱上屠夫。当死难者爱上刽子手。你想。

夏季的阳光透过半拉着的窗帘,被过滤得朦胧柔和。室内昏暗,只有你和德莱恩坐在这里。

你盯着德莱恩的手看。他的右手弹拨琴弦,手指修长漂亮。他谈起自己的父亲,口吻和你说起爸爸没什么区别。“看,最后还不是听我的”,你爸爸也经常得意地对你这么说,用种自豪的、一家之主的骄傲口气和大嗓门,特别是在你真的成为钢琴家以后。你过去总要反驳他,为他在如愿以偿以后还要得意洋洋地对失利者炫耀战果。

可现在你怀念这句话。

德莱恩的父亲死在战场上,你爸爸也差不多。不过不是作为士兵。波兰沦陷时他拼命把你们塞进逃亡的火车,但自己没来得及走。他的结局来自于一个在集中营与你短暂相遇的叔叔,他告诉你华沙保卫战时爸爸藏在一个商店里,窗外射进来的流弹打中他的额头,不巧要了他的命。

他同样死在战争开始的第一年,作为一个轻飘飘的巧合,甚至没来得及成为某颗子弹射出时的目标。回想起父亲时你常常庆幸自己年少成名你知道他那么、那么希望你做个钢琴家。他死那年你才刚满二十岁,办完第一场欧洲巡演。

羔羊与屠夫,死难者与刽子手。你脑子里徘徊着凌乱的旋律,将你的思绪搅成一锅粥。它咕嘟嘟地冒着气泡,灼热得让你眼眶发烫。德莱恩是刽子手吗?年轻的军官靠在椅子上弹着吉他,他看爱情小说,谈起父亲。他有所有和你一样的感情。

但你不知道该说什么。你的目光落在他搭在椅背的军装外套上。

电话铃突兀地响起来。你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惊跳了一下,让德莱恩不解地抬头看你。他快步走过去接起电话,隔几秒就点点头,“加强巡视……是的,这种现象总是这么多……天啊,他们像是从一出生就懂得该怎么偷懒!”

电话挂掉之后德莱恩穿上外套,有些烦恼地捏了捏眉心。他打电话叫他的车来,你从窗户看到那辆保时捷军用吉普灵活地掉了个头开进营区之间。

而你尽量控制自己不去想他去做了什么。

如果可以的话,你会保护更多人。就像你拿过被一个男孩熨坏的衣服,告诉德莱恩那是你做的。但更多时候你做不了那么多。你只是个普通人,有人会缝纫有人懂法律而你恰好擅长音乐。你做不了任何人的救世主。你只是想保护妈妈和妹妹。

这篇文会有车,但不会都是车~

纪德的《窄门》追求永恒爱情,有些宗教意味。少校关注前者,克莱尔看到后者,其实和《窄门》本身关系不太大。

这篇其实是将个人从“印象”和“身份”剥离的过程,克莱尔看到德莱恩作为一个“人”时的样子,德莱恩从克莱尔开始怀疑自己过去的信仰。

希望大家多多评论~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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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回复:那个大露台让我想起来辛德勒的名单里阿蒙的露台。 我感觉少校早就深深地迷恋着克莱尔。 >>本层全部回帖 >>所有相关讨论

作者 只看该用户 1个月前 Ch.7117859

第六章

天气在逐渐变得暖和。

波兰的天气总是如此,冬天说不上多冷,夏天同样也没多热,像杯煮不开的温开水。白天的时候你习惯把窗户都打开,让透明的气流在房间内蔓延。这样做的唯一坏处是这样做让灰尘量几乎翻了一倍,不得不再派一个女孩来负责房屋清扫工作。在你见到那是谁时,你差点儿叫出声。

“米娅!” 在你没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反应,你的手臂自主反应地拥抱她,巨大的惊喜像颗炸弹,爆炸声让你头晕目眩,“天啊米娅,天啊……你瘦了好多……妈妈呢?妈妈怎么样?”

“克莱尔。” 你的小妹妹紧张地用目光示意你看看身边。你这才注意到年轻的军官还僵硬地站在一边,活像一块人形立牌一样看着这场姐妹重逢的感人情节。德莱恩显然在这个场景下感到无所适从,他抿着嘴唇,像是不确定自己该悄悄离开还是说些什么,直到他被你发现。

“呃,” 在你的注视下德莱恩看上去想对你说些什么,又有些找不准到底什么话合适。

“你能觉得高兴真是太好了,克莱尔。” 最终他干巴巴地说,好像你们是第一天认识似的。

“文森特,谢谢你。” 你说。德莱恩看着你,像是从你脸上看见了什么让他吃惊的东西。他抬起手又放下,表现得不知所措,最终伸出手指碰了碰你的脸颊。

这动作实在太轻,几乎就像羽毛飘过手指尖,除了一个轻飘飘的痒意以外什么也没留下,让你有一瞬间没弄明白他在做什么。

是德莱恩自己告诉了你答案。

“别这样,克莱尔,别哭……” 他说。

你这才意识到那个动作是企图给你擦眼泪,说真的,你都没意识到自己哭了。眼泪从眼眶滑落时快速得不受控制。

“我没事。” 你说,随手擦了一把眼泪,“只是太高兴,别担心。”

那以后米娅每隔三天就会有一天来少校的别墅做清洁。擦擦灰尘根本不算什么,大多数时候你们各干各的,不过有时候会聊天。米娅悄悄告诉你那些在铁网与墙角不经意处滋长的爱情故事,“如果还能出去,” 她满怀憧憬地说,“我们会到美国定居。我和莱恩说好了的。”

她的黑眼睛在谈到那些时闪闪发亮。你轻轻抚摸着她那头和你几乎一模一样的黑发,“会的,米娅。” 你说,不知道是说给她还是你自己,“你会和他到美国的。”

“到时候你去美国演出时就有住处啦。” 她把脸蛋埋在你脖颈边,像你们的小时候,像在逃难的火车上,“美国东部,比如纽约呀,华盛顿呀,你肯定有很多演出在那儿。”

有时候你也会向她提起少校。最初你花了好大功夫才向她证明你确实平安无事,之后就是些日常话题。有一次你们不知怎么说起缺水造成的普遍性嘴唇干裂,德莱恩抿着的唇忽然跳到你脑海里。

“文森特的嘴唇就有些干。” 你说,“有时候我真想抹些润唇膏上去。”

你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嘴唇干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况且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甚至没亲过他。但你就是会想起他的唇,透着粉色,很薄,有些干燥。他说,“克莱尔……”

不知为什么,你想让那两瓣薄薄的唇湿润柔软起来,透出健康的柔红,像把接近枯萎的花重新精心养到生机勃勃。也说不上什么具体的原因,这样做就是会让你心情愉快。

但事与愿违。在这种天气得重感冒听上去让人感觉匪夷所思,但德莱恩就是中招了。最开始只是咳嗽,一天后他开始发烧。温度很高。

“也许我不应该在洗完澡以后还站在露台上……” 在注射了一针盘尼西林之后,德莱恩有气无力地向你抱怨。确实,晚上还有点儿冷。但你搞不懂德莱恩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你问到原因时他三缄其口,眼神有些飘忽。

好吧,看来是个秘密。

你也没再追问。德莱恩烧得两颊泛红,嘴唇干得厉害,像正午被暴晒过的植物,整个都蔫答答的,看起来缺乏水分。他把自己裹紧在被子里,嘟囔着说他觉得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