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亦难听他说了事情经过,沉吟片刻,道:“看来这位陶大才子并不简单,此事我不便出面,鸡鸣寺的玄相大师是位得道高僧,法力无边,我和你去找他。若始作俑者真是陶季轩,由玄相大师出面料理,官府那边也更信服。”
江屏道:“白兄所言极是,未免再有女子受害,我们现在就去罢。”
白亦难点点头,吕黛怕鸡鸣寺的高僧看出她是妖,便道:“我不爱去佛寺,你们去罢。”
江屏让小厮送她回去,自己和白亦难骑马前往鸡鸣寺。
南朝四百八十寺,以鸡鸣寺为首,到了本朝,金陵的佛寺大多迁往城外清净处,唯有鸡鸣寺屹立城中。步入山门,左边有一座高台,乃是施食台。相传此地是古战场,前朝刑人于此,以至于冤魂留滞,常有鬼魅祟入。
太祖皇帝是个极刚强的人,眼皮子底下容不得这种事,便敕使人到西番迎请七名有道高僧结坛布施,以度幽灵,还在附近建立了国学,集天下英才之气镇压鬼气。
此时红日西坠,晚霞浸染山林,塔刹金光溢射四方。
两个小和尚提着两大桶饭菜和一桶清水,脚步轻盈地走上施食台,将石钵装满,供亡魂享用。他们看见白亦难和江屏,迎上前,双手合十道:“两位施主,小僧问讯了。”
白亦难道:“两位小师父,我们想见玄相大师,烦请通禀一声。”
小和尚穿过重重殿堂,步入方丈房中,一中年和尚光着头,穿着二十五条达摩衣,坐在榻上看着一封信。
小和尚近前行礼,道:“师父,蜡烛铺的白施主和一位姓江的施主想见您。”
玄相收起信,戴上毗卢帽,披上袈裟,道:“我去见他们,你把凭虚阁打扫干净,今晚有客来。”
白亦难和江屏见过玄相,对他说明来意。
玄相道:“几位女施主的事,贫僧也有所耳闻,没想到竟与陶施主有关。两位在此稍等半个时辰,天黑后,我让小徒观逸随你们前往陶施主的住处,一探究竟。”
白亦难和江屏都道:“如此甚好。”便在禅堂里吃茶等候。
吕黛却等不到天黑,回家留下个草人在屋里,自己溜了出去,摇身变成个戴儒巾,穿长衫的秀才模样,走到秦淮河边,叫住卖茶的小贩,买了碗茶,问道:“小哥,你可知陶季轩陶公子的寓所怎么走?”
小贩伸手一指,道:“那户种兰花的人家就是了。”
秦淮河边的人家都有露台,朱栏绮疏,竹帘纱幔,夜里临风玩月赏佳人,妙不可言。露台上大多种着花花草草,有娇艳欲滴的玫瑰月季,有幽香袭人的栀子花,茉莉花,种兰花的这边倒只有一家。
吕黛道过谢,走到无人处,变成喜鹊飞过河面,收翅停在那片种满兰花的露台上。
屋里传出女子的娇笑声,小喜鹊隐匿身形,飞进去只见一对衣衫不整的男女正在榻上亲热。那男子与江屏差不多的年纪,想必就是陶季轩,他一只手在女子裙下揉捏着,粉面上一片片胭脂红,是女子的唇印。
论眉眼,他不及江屏精致,也看不出儒林才子的气质,和街上那些轻浮少年无甚不同。
吕黛有些失望,看那女子酒窝深深,倒是生得十分甜美。
两人闹了一会儿,陶季轩坐起身,看看天色,道:“时候不早了,你回去罢,我还有几篇文章要写呢。”
女子抱着他的手臂,撒娇道:“我不回去,你写你的,我保证不打扰你,行不行?”
陶季轩伸手在她脸上捏了一把,笑道:“你在这里,就是一动不动,一声不吭,我的心也静不下来。”
女子嫣然笑道:“你就会哄我,谁知道晚上有无旁人来呢?”
她叹了口气,神情有些忧郁,道:“不是我缠着你,实在是最近不太平,许多女孩儿一夜之间变成了老太婆。我真怕下一个就是我,你陪着我,我便不怕了。”
陶季轩脸色微变,褪下手腕上的檀香木珠串,道:“这是寒山寺高僧开过光的宝物,能辟邪招福,你戴着,那邪祟断不敢近你的身。”
女子戴上珠串,似乎安心了些,依依不舍道:“那你忙罢,我走了。”
陶季轩送她出门,望着她上轿离去,转身露出惶急之色,上楼推开一扇门。微弱的霞光照进屋子,一张花梨木三屉书案上赫然摆着一只釉里红笔筒。
白里透青的胎釉,像人苍白的皮肤,鲜红艳丽的蝴蝶,或探花取蜜,或翩翩起舞,似笔沾了血勾画出来的。
陶季轩一掀衣摆,在书案前跪下,仿佛案上摆着的不是笔筒,而是他祖宗的灵位。
他哭丧着脸道:“前辈,求你收手罢,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大祸临头的!”
笔筒毫无反应,须臾天黑了下来,一股冰冷的气息拂面,陶季轩昏倒在地。
??第四十章 天外飞仙
陶季轩昏倒之前,吕黛隐约看见一道红影从笔筒里窜出来,扑向他。
是前朝的那位邹探花么?
不多时,陶季轩苏醒,站起身从抽屉里拿出火折子,点起一盏灯。火光照着他的脸,分明还是这张脸,却与方才判若两人。
他在椅上坐下,提笔写字,神情沉静而专注,眉宇间有种说不出的气度。吕黛知道他被鬼附身了,现在的他已不是陶季轩,姑且当他是邹依仁罢。
吕黛凑到桌旁,看他写的是:王者与民信守者,法耳。古今宜有一定之法。而孟轲,荀卿,皆大儒也。一谓法……
他运笔如飞,似乎早已打好腹稿,没有丝毫停顿,写得极快。这是一篇讨论国家之法的策论,吕黛生长在方外之地,学的是长生之术,知天文,晓地理,通阴阳,但对这种文章实在陌生,虽然每个字都认识,但越看越不明白,总觉得很厉害的样子。
想必这三年里,陶季轩是和邹依仁共用一具肉身,风流才子,陶季轩只占了风流二字,邹依仁才是真正的才子。
邹依仁写了几十行字,停住笔,忽一转头,面向吕黛,目光顿住。
吕黛一惊,以为他发现自己了,闪身至他背后,手中捏了张符,正欲定住他,却发现他看的不是她,而是桌上的帽镜。
镜中的人脸上一片片胭脂唇印,香艳惹眼。邹依仁蹙起眉头,眼中露出厌恶之色,搁下笔,走到面盆架前,往盆中倒了些水,用澡豆一遍又一遍,近乎偏执地反复擦洗。
吕黛看着他,心想令他如此厌恶的究竟是陶季轩的轻浮,还是女子?
笃,笃,笃,一串空灵的木鱼声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蕴着震撼心神的力量,越来越近。邹依仁变了脸色,走出房门,从楼上看下去,一个年轻和尚正在院墙外敲木鱼。
和尚抬头,也看见了邹依仁,收起木鱼,手中多了一串念珠,合十道:“陶施主,贫僧问讯了。”
邹依仁微笑道:“小师父有何贵干?”
和尚道:“来讨还施主从那几位姑娘身上取走的东西,顺便渡施主去该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