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府本就不?是大?富大?贵之?家,如今家主突遭横祸,就愈发显得人?丁稀少,门庭冷落起?来。施管家环顾了一圈空廖廖的厅堂,叹了一口气:“沈解元有什么要问的,便问吧……”
沈忘看了看老人?头顶直刺出来的几根张牙舞爪的白发,温声问道:“老人?家,我听说您昨日也见到了捧头判官,您还记得大?约是什么时?辰吗?”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亥时?。”
沈忘眉头一跳,柳七通过尸僵与尸斑判断,施砚之?也正是死于亥时?。
“您能形容一下?,当时?看到的情景吗?”
老管家垂下?头,手攥了攥衣服的下?摆,似乎是想擦蹭掉手心上冒出的冷汗,可见昨夜与捧头判官的不?期而会?给他留下?了巨大?的压迫感。
“当时?,是夫人?院里的春杏去倒夜壶,门还没开呢,就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异响。就好像是什么东西撞在了门板上一样?。她心里害怕,便唤着一名小厮与她同?去,我给二人?开的院门。刚打开院门,我们?就看见胡同?口的墙壁上映出了一个身?形高大?的人?影。他先是侧对着大?门,后来又缓缓转身?,影子的正面就直冲着我们?三人?。”
老管家打了寒战,低声继续道:“他头上带着一个判官帽,帽翅长长的,就跟戏里演的一样?,我们?三个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就在这时?,他的头就毫无预兆地掉下?来了,掉在手里,就和……就和老爷死的时?候一样?。”
豆大?的泪珠从老管家浑浊的眼睛中涌了出来,他就任凭那泪珠溅落在膝头,浑然不?觉:“若是我长着前后眼,知道他是来害老爷的,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和他搏上一搏……”
压抑的哭声在厅堂中回荡,沈忘没有打扰悲恸不?已的老人?,默默等着他哭完,递上了一杯温热的茶水:“老人?家,斯人?已逝,节哀顺便,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揪出凶手,以慰施兄在天之?灵。”
老管家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用袖子抹了抹长髯上的水渍,道:“我听夫人?讲,解元您认定了此?事是人?为,非是鬼祸?”
“是,虽然具体原因我尚不?能对您言明,但是我断定,此?事绝非鬼神所为。季罗舞弊一案发生之?时?,施兄还不?是会?试考官,就算是鬼怪复仇也断断报应不?到施兄身?上。与其推在季罗冤魂的身?上,老人?家,你不?如帮我想一想,施兄可有现世的仇人??”
施管家毫无犹疑,当下?便摇头道:“没有,老爷性子好,别说是仇怨了,就是普通的口角都没有,又何来什么仇人??”
沈忘皱起?了眉,不?对,如果无仇无怨,为何要将?施砚之?最珍视的书卷撕毁呢?
“老人?家,您仔细想想,会?不?会?有什么你并?不?熟识的人?呢?”
“不?熟识的人?……”老管家捋着胡子,几乎把脑海中能想到的人?名都咂摸了个遍,“因为老爷是今年刚刚来京任职,所以老朽不?熟识的怕是只有老爷朝廷中的同?僚了……可是,官老爷之?间何须打打杀杀呢?”
沈忘没有从老管家口中得到更多有用的信息,老管家的精神状态也不?适宜更长时?间的询问,沈忘对老人?嘱咐了几句,便放他回去了。
经过一整日的忙碌与惊吓,沈忘一行人?也踏上了返回登云客栈的归途。为了防止在考生中引起?更大?的骚动,在抓到真正的凶手之?前,施砚之?身?死一事,四人?皆要守口如瓶。对于柳七和沈忘来说,这倒没有什么困难,于是楚槐安就着重对易微和程彻叮咛了几遍。
临行之?际,沈忘将?楚槐安叫到一边。
“沈公?子,还有何事吩咐?”楚槐安东奔西跑了一整日,面上却是没有丝毫的疲态,双目炯炯,似乎随时?听候着召唤。
“楚指挥,虽然目前我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我始终觉得,施兄的死仅仅是个开始。”沈忘的面色不?是很好,那熟悉的落拓的笑容已经从他的唇角消失了。
“沈公?子当真!?”楚槐安惊道。
“此?凶手借捧头判官之?名,披鬼神之?皮,行万恶之?事,所图甚大?,直指今年的春闱。如果我没有猜错,会?试的另外?两名考官也身?处危险之?中。”
楚槐安浓眉紧锁,道:“若真如沈公?子所言,我现在立刻就去禀报戚总兵官,加强对二位考官的保护。”
“有劳了。”
返程的马车上,四人?皆相顾无言,怅然若失。昨日还言笑晏晏之?人?,今日却阴阳两隔,如何不?叫人?心下?惨然。正所谓: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弹!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
残阳如血,孤鸦眷家,马蹄踢踏,沈忘掀开窗帘,看向愈来愈近的登云客栈。昨夜,捧头判官惊现,施砚之?殒命。此?刻暮色已至,凛夜将?近,这一晚又将?发生些什么呢?
捧头判官(十二)
还未及走进?, 登云客栈门口的喧嚷声就遥遥传了过来,易微正闲得无聊,就挤到沈忘的车窗边向外观瞧。
只见登云客栈门口聚着五六个人, 最显眼的莫过于瘦得一摇三晃的蔡年时, 此时的他满脸通红,耳朵尖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只见他紧紧护着怀里的包裹,任由其余几名考生对他推搡不休。
而他的身旁,霍子谦正张开双臂, 一边劝说,一边分神护着蔡年时,若不是他承担了大部分?的火力,只怕瘦弱的蔡年时早就被人推到地上了。
登云客栈的掌柜的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 拉拉这个, 拽拽那个, 但却始终无法平息那些考生的怒火。
这明?显以?多欺少的行为让车上的四人都皱起了眉头, 马车刚刚停稳, 四人便顺次下车, 来到了哄闹的人群之中。
“有话?说话?, 这是做甚!”程彻大踏步上前, 扶住摇摇欲坠的蔡年时,一把将他扯到身后。
局面随着程彻的加入瞬间形势逆转, 对?面几个气势汹汹的考生们都气喘吁吁地停下了动作,瞪着蔡年时道?:“你问他!”
“年时兄,到底发?生了何事?”沈忘温声询问道?。
蔡年时抱着包裹低着头, 一言不发?,只是眼眶里吧嗒吧嗒地往外掉着泪珠儿。
一旁的霍子谦说话?了:“沈兄, 程兄,你们可知道?今年春闱推迟一事?”
沈忘一怔,和另外三人对?望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惊讶之意。看来,一上午的忙碌让他们错过了很多事情。那边厢,霍子谦继续道?:“今日上午,几名衙役就来张贴了告示,让我们静待朝廷的知会。一时间人心惶惶,大家各有猜测。春闱这一推迟,京畿周边县镇的考生倒还好说,像我们这种外地考生可就捉襟见肘了。你们也知道?,年时兄家里不富裕,为了他进?京的盘缠一家人就已经要?节衣缩食了,更遑论支撑接下来的房费了。”
沈忘转头看向蔡年时,男子瘦削饥黄的面容此时血气上涌,倒比平时看着还健康红润了些。是啊,他出身商贾世家,自小就从未因钱的事情发?过愁,可是这些他瞧不上的黄白之物在有些人眼中,可就是决定了一家人身家性命的东西。
“所以?,我就陪着年时兄和掌柜的商量,能否拖欠一些房费,待会试结束一并奉还。掌柜的心善,并没有为难年时兄,也同意了拖欠房费一事。可他们偏生不答应!”霍子谦指向对?面冷笑着的几名考生,气愤道?。
“房费是免了,可谁知道?春闱要?推迟到几时!这期间的生活支出怎么办,你来养着他吗!”一名考生反唇相?讥道?。
“可不是,大家玩笑叫你声霍菩萨,你还真当自己是菩萨了!?我们今日就丢了银钱,不是这穷光蛋偷得还能是谁!”
“就是,若不是他偷的,他怎么不敢让我们检查!”另外两名考生也跟着叫嚣。
“你们忌惮得当真是年时兄偷了你们的银钱吗?”沈忘唇角勾起,浮出一丝了然的讥诮,“你们忌惮的,怕不是年时兄文采斐然,才高八斗,会将你们从皇榜上挤下来,名落孙山吧?所以?,才趁此春闱推迟之际,想让年时兄憾然离场,给你们让出位置吧!”
“沈忘!你血口喷人!你有证据吗你!”
“那你说年时兄偷银钱的证据呢,拿出来!”沈忘寸步不让,朗声断喝。
“你!”对?面的考生恼羞成怒,刚想故技重施,推搡沈忘,两个人影就已经挡在了面前。柳七和程彻一人上前一步,把沈忘结结实实挤在了身后。
“肆口谩骂,逞凶斗狠,你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柳七冷冷地盯着对?面几位考生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程彻看了看柳七,也想学?着自己阿姊的样子,说些听?上去?就极有魄力的狠话?,脑子转了几圈也没搜刮出多少成语,只得沉声附和:“就是,都读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