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阿姊,你……你……你没看见吗?”
柳七被程彻问得一愣:“看见什么?”
“就……就看见一个奇怪的东西!”程彻手舞足蹈地解释着?,不?知道该如何将他刚刚看到的情景用正常的方式表述出来。
“无忧,你……你看见了吗?”
沈忘笑着?安抚道:“除了你我谁也没看见啊。”
程彻不?可置信地一一看过面前?二人或疑惑或温和的面容,再次将自己的目光投向街巷的最深处。他确信自己刚刚看到的,并非幻觉。
他看到光影零落之所,在那黑暗弥漫的尽头,有一个人影背对着?他在悠然徘徊。那身影颀长,比寻常人要高?出不?少,虽然光线晦暗,但程彻还是能看出那人身上穿着?宽大的官服,具体的品级因?为离得太远看不?真切。他只觉得那官服极不?合体,挂在身上晃晃悠悠,似乎下一秒就要带着?人影飞向浩渺的苍穹。
那人高?得怪异,程彻便多瞧了几?眼,终是觉出不?对劲的地方。那人的姿态,仿佛一株探身向悬崖伸展的迎客松,四肢和躯干僵硬而执拗地向着?前?方探出去,腹部却向内拗着?,别扭至极。顺着?那人弯折的脊背向上看去,脖颈往上并没有意?料之中的弧线,反而是平平整整的,就宛如……宛如用刀砍过,用斧削过一般平整……那人影竟然没有头!
他的……头呢?
程彻的尖叫已然蕴在喉里,却见那人影摇摇晃晃地转过身,手脚像被打断了一般随意?地摆动着?,把正面朝向了他。补挂朝珠一应俱全,确实?是名官员无疑,他右臂微弯,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定?睛再看,程彻提起来的心缓缓放下了,他找到他的头了,不?正在怀里抱着?吗……
下一秒,程彻便嗷得一嗓子?骂了出来!
恐惧到了极致,便不?再是恐惧,而是愤怒。
然而,被吓得三魂没了七魄的程彻颓丧地发现,同车的三人中竟然是只有他看到了那奇诡的场景,这让他油然生出一种被孤立被背叛的落魄。他长长吁出一口气,调转马头向另一条街巷驶去。
“清晏,不?走这里,沿着?刚刚那条街,再走片刻便到了。”沈忘柔声提醒着?。
“我知道,我就觉得这条道儿看着?舒服……”程彻小声咕哝着?,扯动着?缰绳,带着?沈忘和柳七在城中绕了一大圈,方才停在了客栈的门口。
程彻当?先下车,四下张望了一番,确认那怪物没有跟着?自己后?,方才将沈忘和柳七扶下车。还是那句话,他虽然怕,但若是那怪物想伤害车中二人,只怕还得从他尸身上踏过去才行。
三人整饬好行装,迈进这家富丽堂皇的登云客栈,只见客栈的大厅中聚着?满满的人。
进了客栈之后?,程彻的表情明显自然了很多,面上也挂了几?分?笑意?,他好奇地张望着?大厅中围坐着?的青衣儒生们,不?由得感叹:“果然是京城,人真多啊!”
程彻是天生的大嗓门,他这一句话,声震四野,引得诸位儒生们都停下交谈,抬头看向他。沈忘、程彻和柳七拱手致意?,发现儒生们中间正站着?一位中年?男子?,长髯飘飘,面色红润,很是面善,大约就是登云客栈的掌柜的了。
果然,那男子?微笑着?迎了出来,道:“三位远道而来,一路上辛苦了!快,给三位客官看茶!”
几?名儒生也顺势围拢了上来,将沈忘三人往人群之中的几?个空位上引。虽然这些儒生之间并不?熟识,但同年?应试,便可引为同袍之交,若能高?中,同年?之间自然也会更为亲近些,是以这帮未来官场之中的新星,在应试之前?就已然开?始了互相笼络结纳,为日后?的官途做着?准备。
为了行止方便,柳七早早就换上了男装,此时看上去就同寻常举子?们一般无二,只是格外清秀端丽罢了。沈忘三人,各个俊逸非常,让人观之心喜,推让之间竟被让到了大厅最中间的三张座位上。
三人也不?好推辞,只得坐了下来。
见沈忘三人坐定?,面前?放好了瓜果点心,杯中也满上了清茶,掌柜的一扬袖子?,朗声道:“那接下来,我们就接着?讲那捧头判官的旧事!”
捧头判官(二)
却说三年前的京城会试, 出?了一场大案,一名叫季罗的儒生,枉法舞弊, 被?监考的考官当场抓获。季罗出?身贫寒, 妄图通过科举鲤鱼跃龙门,竟因此行差踏错,枉负了卿卿性命。
“这事儿我也听说过”,一名儒生站起身,给诸位听得入了神的听众们蓄水, “听说,季罗砍头之日,连一个亲属都没有来。”
“这是为何,因为考试舞弊, 所以他的家人都不肯认他了吗?”程彻奇道。
身后响起一声轻嗤, 程彻回头, 见是一名长相颇为清苦, 四肢细长伶仃的青年男子, 这位神情之中满是不屑挖苦的考生名叫文元朗, 据说与?大书?法家文徵明沾亲带故, 是以自觉鹤立鸡群, 很是清高?。
可能是整日里紧皱眉头,板着臭脸的缘故, 文元朗年?纪轻轻,眉间?的褶皱却是极重?,稍微一做表情, 脸上就呈现出?一个大大的“川”字,看?上去颇有些滑稽。
“难道出?了这般不孝子孙, 亲属们还要敲锣打鼓来迎吗?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这般仁义礼智信样?样?不沾之人?,也不知有何颜面登堂入室。”文元朗说着,悠悠叹了口气:“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欸!你这人?……”文元朗这话算是把堂中所有人?都绕了进去,说别人?也就罢了,他无忧兄弟可是堂堂解元,程彻当下就一挺胸脯想要反驳,柳七轻咳了一声,程彻只得缩了回去,嘟嘟囔囔地闭上了嘴。
沈忘也不说话,只是轻摇着折扇,眉头轻轻蹙着,似是沉浸于那陈年?往事之中。那名主动给所有人?蓄水的儒生名叫霍子谦,凉州人?士,性格谦和有礼,见众人?面上都有些难堪,连忙补充道:“倒也并不是如元朗兄所说,这季罗的亲属乃是心有余而力不逮,据说他家中很是贫苦,资助他上京的盘缠已是捉襟见肘,更遑论在进京领受他的尸身了。”
掌柜轻叹一口气,道:“可怜那季罗,鱼跃龙门不成,倒是连杯送行酒都没有喝上。无头的尸身被?草席卷了卷,就扔到乱葬场中。据打更的老汉说,当晚那尸身就被?野狗开膛破肚,吃了个干净,实?在是……惨啊……”
掌柜的拉长了腔调,除了文元朗,众人?也都面露不忍之色,霍子谦更是皱眉道:“哪怕同年?的儒生帮着收敛一下也好啊……”
“可不是所有人?都跟霍兄这般菩萨心肠”,接话的是一直缩在角落里的一位儒生,名叫蔡年?时,他面有菜色,消瘦肌黄,显然?家中也不富裕,他声音柔柔弱弱,比柳七更像一名女子:“考场中出?了这等事,同年?考生避之唯恐不及,生怕将自己也牵涉其中,哪还有心去为季罗收敛尸身呢……”
兔死狐悲,众人?也跟着为之一叹。
“掌柜的,讲到现在,这捧头判官可是还没出?场啊。”沈忘温声提醒道。
掌柜的一拍脑门,道:“嗨呀!可不是,这讲了半天,正主儿还没说到呢!那年?季罗砍头的时候,我可是去了,京城的好些百姓也看?了个真切,季罗被?押赴刑场之时,嘴中高?喊冤枉,其声不绝,很是哀切。然?而,人?赃俱获,岂是他喊几声就能翻案的呢?是以,喊到最后,喊冤变成了哀哭,哀哭又变成了痛骂,字字泣血。”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季罗当时说,鬼神掌生死,日月朝暮悬,清浊难分辨,季罗我实?在冤……”
“掌柜的……这是……《窦娥冤》的唱词吧……”蔡年?时实?在忍不住,小声提醒道。
闻言,众考生都叽叽咯咯窃笑起来,文元朗哼了一声,竟是再也不肯听,拂袖离席。掌柜的闹了个大红脸,争辩道:“反正,就大约是那个意思!季罗就是说自己冤枉,等到了阎罗殿,要向阎罗王禀明冤情,再回人?间?复仇!”
“再回人?间?……”程彻喃喃着。
“既然?季罗至死都坚称自己有冤屈,此案是否彻查?”柳七肃着脸问?道。
“彻什么查啊……人?都死了,还能怎么样?啊!”一考生无奈叹息道,柳七回头看?了他一眼,那考生瞪大眼睛噎了一下,侧过头去跟身旁的友人?低声嘟囔:“今年?这是选天子门生还是选公主驸马啊……怎么都长得……”
窃窃私语被?淹没在逐渐高?涨的讨论声中,唯有程彻呆坐着,不发一言,沈忘歪着头,用扇骨轻轻敲了敲程彻放在膝上的手:“清晏,你还好吧?”
程彻回过神,正欲回答,却听掌柜的继续高?声道:“此案若有冤屈,来年?科举之时,我必化身判官,为自己讨个公道!”
那掌柜的故意学着戏腔拔高?了音调,眉眼也灵动地瞟来瞟去,哄笑声再起,唯有沈忘、柳七和霍子谦没有笑,他们的沉默在众人?之中显得格格不入。突然?,程彻腾地站起身,由于起来得太猛,方才端坐的长凳还兀自颤动个不停。
“来年?科举……不就是今年??”程彻认真地问?道。
“你瞧,他还当真了!”不知是谁蹦出?来一句,众考生开始指着程彻放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