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1 / 1)

说完,她再无犹疑,一掀门帘,弯腰走出了船舱。

舱外,乌云尽散,满船清梦压星河,月影落在如镜的江面之上?,洒金碎银,光彩流溢。楚槐安与一干兵众正恭恭敬敬地候着,连头也?不?敢抬,倒是程彻并不?知晓易姑娘的身份,目光坦荡,直愣愣地看着。

易姑娘扫了一眼众人?,眼神在程彻极富胡人?特色的俊朗面容上?略作停滞,便看向了楚槐安,道:“此间事了,水匪已除,回京城。”

“是!”

家丁模样的男子牵来?一匹体型硕大?的马匹,那?马相貌丑陋,黑嘴黄毛,毛发卷曲,却异常悍勇,程彻只一眼便赞道:“好一匹拳毛騧!”

易姑娘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看向他,神情娇俏中带着倨傲,宛若月夜下绽放的玉簪花:“倒是有个识货的。”

她勒马欲走,程彻却疾步上?前,伸手去抓她的马缰。马下众家丁模样的护卫纷纷上?前拦阻,程彻手法如电,竟是无视众人?,毫无滞碍地一把抓住了缰绳。

“你叫什么?”程彻目不?转睛地看着马上?的易姑娘。

易姑娘一怔,刚欲开口,却突然想起了什么,面色骤冷,气急败坏道:“你去问那?只大?狐狸啊!他不?是挺能猜的么!”

说完狠狠一扯缰绳,拍马便走。身后的大?部队也?跟着她疾驰而?去,独留下程彻还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凝望着烟尘远去的方?向。

踢踏如鼓点的马蹄声中,楚槐安的座驾与拳毛騧并肩而?行,他抬头望向易姑娘的侧脸,那?张年轻而?俏丽的面容之上?,有着与戚继光相似的狂傲与不?羁。

“去查查那?个沈无忧。”易姑娘命令道。

“是!听程英雄说,那?人?只是个进京赶考的举子,不?过名字听着倒有几分耳熟……”

“他可不?仅仅是个举子。”易姑娘声音冷然:“他太过聪明,聪明得让人?害怕。”

“沈无忧……”楚槐安轻声重复着这个名字。

而?此时,在遥远的京城,在那?片雉尾金蝉、云凤锦绶环绕之所,在那?龙气森然之地,也?有一个人?在轻轻念诵着沈忘的名字。

“沈忘,沈无忧?”那?声音高傲,冷淡,不?带丝毫感情。

“是的,大?人?,沈无忧正是舍弟。”跪伏在地的青年男子有着和沈忘极为相像的面容,却比之沈忘更加温润秀雅,如果说沈忘是河畔修竹,楚楚谡谡;那?他便是雪中白?梅,孤芳一世。让人?只叹,这般俊逸儿郎,只该呈现于文字里,飞扬于画幅上?,不?应沾染这世间尘埃污浊。

“我听说,他倒有几分偏才,先后破了两起大?案,京城里可是都传遍了。”

青年男子跪得更为端正了,声音也?愈发恭顺:“舍弟自小便倾慕海大?人?,从外头寻来?的《海公断案》都已经翻烂了,没想到这人?长大?了,心性却还是如同小孩子一般。”

提起弟弟,青年男子的面上?浮起一丝浅淡而?温和的笑意,眸子里也?多了一丝温情。

“海笔架?哼,倒是可惜了这般才情。你可把他给我看好了,莫要坏了大?事。”那?于高位端坐之人?,冷冷斥道。

“是,大?人?。下官谨记。”

捧头判官(一)

小门砉然顿开?, 只见有补挂朝珠而无头者,就窗下坐,作?玩月状。《新齐谐》

隆庆四年, 京郊, 春。

风传花信,春雨初晴,这是京城最好的节气。此时,正是夕阳西下,树抄灵霞, 再过不?久城门便将关闭,不?能入城的商户行人就只能在城外寻落脚之处,因?此城门处人头攒动,都想趁着?最后?的时分?进得城中。

宽阔的官道上, 一辆马车正在疾奔而行, 驾车之人须发浓重, 眉目深刻, 颇有几?分?异域风情, 正是陪同沈忘进京赶考的程清晏。马车之中, 沈忘紧紧捂住自己的右肩, 随着?每一次剧烈的颠簸, 面上就愈加苍白几?分?。

因?着?在山东临清遭遇水匪一事,沈忘的右肩受了重创, 幸而柳七随行,及时调理,让他不?至于错过今年?的春闱。然则伤筋动骨一百天, 就算是柳七妙手回春,这伤口的恢复也需要不?少时日。因?此, 三人不?得不?暂驻临清养伤,让本来绰绰有余的行程骤然缩短,三人也算是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在会试前?三日才将将赶到京城。

眼瞧着?城门将闭,程彻也顾不?得沈忘右肩伤势未愈,急急策马扬鞭,想要在日落之前?赶进城中。

车内,见沈忘咬着?牙不?吭声,柳七板起脸道:“若是不?绕道去大明湖,定?然还赶得及,也不?用这般遭罪。”

沈忘弯起眉眼,极力忍住面颊不?自觉地痉挛,声音柔软得化不?开?:“济南府冬日初雪,不?去看看岂不?可惜。我不?疼,只是新皮肉发着?有些痒,停云无须挂怀。”

柳七叹了口气,抽出三根银针,往沈忘肩上的穴位扎去,一边轻抖手腕扎针一边犹自絮絮叨叨:“古有韩愈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汉时董仲舒下帏讲诵,三年?不?窥园。大明湖的雪景何时看不?得,会试在即,多温几?遍书总是好的。”

这一针扎下去,沈忘半边身子?就觉着?麻酥酥,热乎乎,彻骨之痛顿减。他本想说,大明湖雪景常有,可赏雪之人不?常有。可看着?柳七认真劝诫的脸,话到了嘴边,又被沈忘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化作?顺从而疏朗的笑。

大明湖的雪,他深知她也是喜欢的。柳七自小生活于南方,几?乎未见过雪,即便是有,那也是撒盐于天的细小雪粒子?,哪能比得上北方雪虐风饕,漫天鹅毛。唯有那盛妆素裹的天地,方能体味雪之精魄,冰之寒魂。

更遑论那揽尽天下秀色的大明湖,深冬的清晨,他与柳七、程彻踏上那冻得硬邦邦,晶璨璨的湖面,冰下湖水宛然,鱼儿悠游,冰面上几?寸的位置浮着?一层若有似无的薄雾,雾气的边缘被洁白无暇的积雪填满,头顶便是温柔的浅灰色苍穹。

天地仿佛都颠倒过来,难以分?别,而他们三个则如同嵌在水晶世界中的懵懂小人儿,徜徉在一片清澈的混沌里。

那一刻,沈忘转头看向柳七,她的脸上,罕有地露出了孩童般惊喜欣悦的神情,那种被上天过早夺走的天真,让沈忘久久难以忘怀。

为了那样的笑,哪怕伤口再疼些,也是值得的。

这般想着?,沈忘肩头的疼痛似乎更轻了。

三人终于在城门闭合之前?,紧赶慢赶冲进了北京城,程彻发出了一声畅快的大笑,继而掀开?门帘,探进头来关切地问道:“无忧,伤口疼了吗?”

沈忘一甩头,笑得潇洒:“不?疼,再跑个十里也没事。”

柳七没有揭穿他,坐在一旁安静地整理着?药匣。程彻做事一根筋,自然不?会想到如果沈忘伤口无事,柳七为何要将银针拿出来,他只是一门心思地认为,沈忘说不?疼,那定?然是不?会疼了,当?下心情更为畅怀,哼着?山间小调把脑袋缩了回去,继续赶路。

为了给得中进士的沈念庆贺,沈忘数年?前?曾和父亲一道来过京城。当?时他们下榻的客栈号称是龙气翔集之所,历年?的状元据说都曾借宿于此,鱼跃龙门,登堂入室,封侯拜相,因?此每隔三年?,举子?们进京科考之时,这家客栈都人满为患,盘缠不?余裕的,根本没机会踏进它的门槛。

不?过,沈忘倒没有这种顾虑,他官居庶吉士的哥哥沈念,早早就给他在客栈中定?下了两间上房,供他与同赴京城的朋友们随意?使用。

想到兄长,沈忘的眉头跳了跳,掀开?窗帘,将头微微探出,如溺水般用力地喘了几?口气。他并不?想与此时的兄长有过多的瓜葛,然而为了家中二老,他又不?能过分?疏离,只能郁郁受之,实?在是别扭得紧。

春日的夜晚来得早,宵禁的时候快到了,家家户户点蜡张灯,整个京城氤氲在一片橙红色的华彩之中。

沈忘微微闭起眼睛,感受着?眼皮上不?断闪过的温热光点,突然,正在驾车的程彻大喝一声:“他娘的什么玩意?儿!”

柳七还以为遇到了什么危险,掀开?门帘之时,银针就已然藏于指尖,然而马车外空无一人,只有程彻瞠目结舌地望着?道路尽头的阴暗处。

“程兄,怎么了?”柳七问道,此时沈忘也从车里钻了出来,顺着?程彻的目光向外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