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1 / 1)

然而,当沈忘和父亲满心欢喜地进京,准备当面告知沈念这一天大喜事时,却亲眼目睹了沈念奴颜婢膝,媚上欺下的一面。雪中白梅终究零落成泥,也彻底断了沈忘入仕的念想。他厌恶那片令兄长变得面目全非的天地,宁可偏居一隅做一只孤独吟讴的鸣虫。

这般想着,沈忘又觉得两胁隐隐作痛,不由得蹙起了眉。他隐约觉得对面少女投射过来的目光,坦坦荡荡,宛若明月照大江。

“沈兄,你才高如此,岂能妄自菲薄,你何不进京赴试,博取一个好功名?”

沈忘头有些晕,已然是起了几分醉意,他双眉一扬,嗤笑道:“好功名?要它作甚?它是能吃能用,还是能坐能立?世情污浊已极,断无转圜,滚滚车轮之下,还差我这一副枯朽白骨吗?”

沈忘用手撑起自己摇摇晃晃的身体,俯身看向对面的少女:“停云,你身在宫门,何以还不悟?”

柳七微微扬起脸,看着头顶上方那如玉山倾颓的青年,因为情绪激动,他的脸上浮起两抹绯红,眸子踯躅却莹亮,像一只被困住的兽。

与沈忘的激愤相比,柳七却平静无波:“沈兄,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沈忘闻言颓然坐下,听着柳七娓娓道来:“洪武年间,济宁府出了一位青天,他爱民如子,断案如神,两袖清风,被当地百姓口口相传。然而,因为一个荒谬而可笑的理由,这位青天被牵涉进一场大案,死在了诏狱之中。”

“后来,他的幼子长成了,也做了官,追随建文皇帝。他为国为民,殚精竭虑,颇有其父之风。靖难之时,他慨然赴死,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他的家人、族人,甚至朋友、学生都被相继连坐,血流成河。”

自湖上而来的清风推窗而入,拂乱了少女鬓边的碎发,也点亮了她眸中从未熄灭的焰火。那一瞬,她似乎不再是那贱籍在身的小小仵作,而是易水边慷慨悲歌的白衣荆轲,那燃烧在骨子里的忠勇孤直灼痛了沈忘的眼睛。

“沈兄可知,此人是谁吗?”

沈忘不由得端正了坐姿,沉声应道:“天下读书人又有谁人不知,此人正是正学先生方孝孺与其父济宁知府方克勤!”

洪武十五年,空印案发,太/祖大怒,下令地方各衙门的长官主印者一律处死,佐贰官仗一百充军边地。只是一件地方官吏为防止来回奔走而默契施行的小事,却被太/祖皇帝上升到利用空白文书作弊的高度,牵连人数甚重,方克勤便因此身死。

而他的儿子方孝孺,自幼习师大儒宋濂,早有才名。太/祖死后,建文帝继位,奉太/祖遗训,召方入京,委以重任。后燕王朱棣誓师靖难,抢了侄子的王座,无数人见风使舵,投降燕王,方孝孺却拒不事君,被诛灭十族,车裂于街市。

是以,天下人皆重方氏忠勇,叹其灭族之祸。

“所以,沈兄对此二人如何评价?是否也觉得他们螳臂当车,执迷不悟?”柳七轻声问道。

沈忘长叹一声:“我岂有资格……”继而垂下头去。

见他垂眸不语,柳七朗声道:“沈兄原是说得没错,这世道污浊,人心不古,纵有效死之心,难遇中正之主。可就因此,便要放弃了吗?就因此,便要弃万民于不顾了吗?”

“普天之下,像惠娘这般冤屈的,何止千万!天日昭昭,又有谁能为她们讨个公道!”

少女的声音如铿锵鼓点,壮怀激烈,沈忘缓缓抬起了头,与柳七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沈兄,你问我为何不悟,我非不悟,而是不悔。轰轰烈烈会死,庸庸碌碌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等死,死国可乎!

那一刻,少女的清音断喝压过了隔壁传来的丝竹声声,盖过了窗外充盈的欢歌笑语,在沈忘的胸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万万没有想到,他渴盼从兄长口中听到的豪言壮语,竟被这样一位瘦弱的少女冲口而出;他思虑经年不曾得到开解的郁结,竟在今日豁然开朗。

风起(二)

柳七站起身,缓缓踱步到窗边,皓腕轻转,掀起窗边垂挂的薄纱,将自己的大半个身子倾探出窗外。漫天星光倾洒而入,携着远山微岚,隽着平湖渔火,人在窗边,如在画中。

身后的圆桌上,不胜酒力的沈忘已经伏在桌上呼呼酣睡,本就静寂的房间此时只余他平稳疲惫的呼吸声。

枉负了登徒子之名,酒力之差竟是不如女子。

柳七心中有些好笑,与面上红霞一同绽放的,是罕见的浅淡笑意。她从袖中取出自己提前调配好的治疗肝失疏泄的一小瓶药丸,放在沈忘手边,轻轻合上了门扉。

深夜的官道上,一匹白马一骑绝尘,她踏月而来,也终究携月归去,与沈忘相背而行,各奔东西。

再说回这位醉倒在饯行宴上的沈家二少爷,和柳七一别之后,他也骑着小青驴回到了自己桐乡的家。帮助嘉兴府衙破获了龙见大案,连京中的贵人都知道庶吉士沈念有个聪慧过人的弟弟,沈家二老自是喜不自胜,直呼无忧总算出息了,而沈忘却像变了个人。

猎不打了,鹰不驯了,鸣虫也不斗了,桐乡纨绔子们的邀约也不应了,对一切都兴致缺缺,一连几日歪在美人榻上,盯着房梁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日,沈母在宅中遍寻不到儿子的身影,急得把他的书房翻了个底朝天,最终在一本书卷下发现了沈忘留下的纸条,上面只有简简单单六个字:进京赶考,勿念。

沈母震惊地捂住了嘴,半晌才哽咽道:“逆子……可算……可算是开窍了。”

几日后,开了窍的沈忘进入了常州府境内。常州府地处江南,与嘉兴、松江、苏州、湖州并称江南五府。常州富庶,光物秀美,比之嘉兴府有过之而无不及,城河相依,河抱古城,城城相叠,环环相套,令人流连忘返。

沈忘孤身独行,陪在身侧的只有青驴一头,再加上春闱尚远,时间充裕,是以一路走走停停,观观景,赏赏花,喝喝茶,好不惬意。

夏末秋初,天气转凉,蒸郁之感骤减,沈忘骑在青驴背上,一手执缰,一手拿着油纸包好的素火腿吃得正香。这素火腿是一味常州名吃,由豆腐衣制成,因形似火腿而得名。其形红白相间,其味芳香干鲜,能益肺固肾,行气和胃,极受当地人的欢迎。

沈忘正吃着,却见路旁突然冲出来一位须发乱舞的老者,他背上背着箱箧,脖子上挂着草鞋,袍衫破烂,满头大汗,看上去疯疯癫癫。沈忘还没来得及反应,那老者就拔腿猛冲,碰瓷儿似的扑倒在小青驴的蹄前,把沈忘和小青驴都吓了一跳。

见地上的老者两股战战,伏地不起,沈忘连忙翻身下驴,将老者搀扶了起来。

“老丈,可有受伤?”沈忘忧心道。

那老者眯缝着眼睛看了一眼沈忘,轻声嘟囔道:“小友,得罪了!”话音才落,刚刚还几欲昏死的老人猛然从沈忘怀中挣脱出来,脚下用力,只一蹬就翻上了驴背,动作之利落狡黠宛若兔子蹬鹰,饶是机变急智如沈忘,此刻也只有张口结舌的份儿。

老者一夹驴腹,一抖缰绳,骑着小青驴就要跑。沈忘这才反应过来,一提直缀,跟在驴屁股后面没了命的追。他的褡裢,盘缠,书箱,全都负在小青驴背上,这小青驴要是丢了,别说是进京赶考了,就是打道回府都得靠乞讨!

当是时,老者骑驴跑在前,沈忘提衣追在后,这一老一少,一个“嘚儿驾”撒开了跑,一个“站住”亡命了追,走街串巷,穿屋过桥,好不热闹。

沈忘这辈子也从未如此狼狈,好在小青驴认主脾气倔,虽然那老者拼尽全力驱赶也并不配合,最终,老者被沈忘堵在一个死胡同里,插翅难飞。

沈忘汗流浃背,累得手撑着膝盖,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怒道:“你……你这老贼……把……把驴还回来!”

那老者见逃无可逃,竟翻下驴来扑倒在沈忘脚边。沈忘连忙后撤,警惕地看着他,生怕他再出什么花招:“你……你做什么!”

那老者大呼一声苍天啊,继而声泪俱下道:“小友,老朽抢你的青驴实在是逼不得已,有恶奴正在追杀老朽,如果不是刚刚老朽急中生智,只怕已经做了他们的刀下亡魂!”

沈忘眼皮一跳,先是谨慎地用手紧紧箍住老者的手腕,方才问道:“什么恶奴?你且细细说来。”

老者大呼:“来不及了!他们追来了!”唾沫星子喷了沈忘一脸。沈忘来不及擦拭,顺着老者枯瘦的手臂指向的方向看去,只见胡同口又挤进来一堆人,皆手持木杖长棍,气势汹汹,一看就来者不善。

老者躲在沈忘背后,只露出半张脸,冲着来人大吼道:“恶奴!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仗势行凶,狐假虎威,羞也不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