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柳七疾步上前,探手在他的下巴上用力一掰,只听骨节脆响,王猎户竟是下巴脱臼,再也闭合不上嘴了。
“要下地狱的不是她,是你。”
柳七已经忍他很久了,若不是强烈的职业素养和天生的责任感,她不会允许这个疯子胡言乱语这么久,眼见他终于说出了真正的动机,柳七便直接上手,让他再也不能口出狂言。
粘腻的涎水顺着无法闭合的嘴流了下来,王猎户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屈辱的神色,他恶狠狠地瞪着柳七,发出意味不明的喝喝声。
通判大人厌恶地别开脸,扬声道:“来人啊!把他拖下山去!关入大牢!”
数名衙役七手八脚地把王猎户拖拽起来,王猎户却不愿束手就擒,还在拼命挣扎,一边四肢乱蹬,一边频频回头,朝着沈忘呜呜乱叫。这情形在苍茫夜色中显得格外吊诡,让人分不清这被拖下山的是人还是兽。
“等一下!”沈忘突然道,“我还有话要对他说。”
众目睽睽之下,沈忘缓步走到王猎户身边,见沈忘靠近,刚刚疯狂挣扎的王猎户也安静下来。沈忘知道,他是在等待自己兑现诺言,将如何得知他身份的真相告诉他。
沈忘俯下身,嘴唇几乎贴附在王猎户的耳边,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低低地说:“你不就想知道我怎么猜出你是出逃的夜不收的吗?”
王猎户呜呜地应着,拼命点着头。
“那是因为你身上有腐鼠的臭气,臭不可闻。猫噬硕鼠而已,哪有什么原因。”沈忘笑了,清冷的笑声在月色下回荡,无悲无喜。
王猎户的眼睛陡然睁大,瞳仁像猫一般缩小,他睚眦龟裂地看着沈忘,似乎要把他的脸灼出一个洞。从喉咙深处,他爆发出受困的野兽般凄厉的嘶吼,在数名衙役的拖拽下,他还兀自扭转着头,向着沈忘喊叫。
那破裂的音节在暗夜中冲撞狂飙,如同百鬼夜哭。沈忘却是面不改色,轻轻叹了一口气,幽幽道:“留着点力气吧,属于你的地狱才刚刚开始。”
柳七闻听此言,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她不知道沈推官究竟跟那王猎户说了些什么,但看后者那疯狂暴怒的状态,怕是被稳稳戳中了痛处。口是伤人斧,言是割舌刀,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沈推官,倒是把他天生的武器运用到了极致。
正在柳七暗自咂摸之际,这边厢沈忘蹲下身安慰着方正和巧儿。巧儿刚刚哭得昏天黑地,此时正双目无神地望着地面,胖儒生方正经历完这惊心动魄的一晚,也正兀自后怕。
沈忘扶住二人的肩膀,轻声道:“我是不会让那王猎户痛痛快快死的。此案牵连甚广,已惊动了京中的贵人,我已经拜托了朝廷里的言官,极言此案用心凶险,以龙见慑人暗讽朝政昏庸,将他从刑部大牢转移去锦衣卫的诏狱。”
“诏狱!?”方正一怔,转过脸愣愣地看着沈忘。
沈忘看着王猎户远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漾若有似无的笑意:“是啊,诏狱。到那时,人为刀俎他为鱼肉,五毒备尝,百骨尽脱,死而复生,生而又死,方才知何为阿鼻地狱。”
连日的阴雨过后,嘉兴的百姓终于迎来了难得的晴朗日头。艳阳高照下的骑龙山雾气尽扫,满目苍绿,狭窄悠长的山路两侧挤满了一簇簇,一团团的绣球花,尤以白色最为惹眼,像是借了天上的月轮种在人间。
蹄声踢踏,远远地行来两人,一人牵马,一人牵驴,皆神仙容色,正是沈忘和柳七。柳七的马背上负着一个长方形的铁笼,里面卧着一只白狐,全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眼神柔和俏丽,如同少女一般。沈忘的驴背上却是什么也没有,只在驴脖子上挂了一个酒葫芦。
行到山腰平坦处,沈忘和柳七协力将马背上的铁笼解下,放在地面上。那白狐甚是灵慧,见回到了熟悉之地,兴奋地在笼中转来转去,呜呜叫个不停。
沈忘和柳七相视一笑,将笼门开启。白狐小心翼翼地走出铁笼,嗅闻着地上蓬松柔软的泥土,略带些疑惑地转头看向身后的两人,似是不敢置信它的自由来得如此轻易。
沈忘冲着白狐轻轻挥了挥手,柔声道:“去吧!”
白狐理解了沈忘的意思,再无犹豫,跃动四爪向着树林的深处奔去。随着它冲向自由的奔跑,莹白的毛发随风浮动,几乎是一闪瞬就匿入林中看不到了,只留下窸窸窣窣在草丛间急速穿行的余音。
柳七转头看向身旁的男子,沈忘还在望眼欲穿地凝视着,他脸上的表情极尽温柔,眸子盈亮亮的,焦点落在了某个比远山还要遥远的地方。他嘴角像上扬着,笑容浅淡哀婉的,让风一吹便散了。
此刻他看到的不仅仅是白狐吧,应该还有那小小的,穿着漂亮的衣裙走在光下的惠娘,柳七心中暗想。
惠娘送给沈忘的最后一份礼物,那个失而复得的蛐蛐罐,此时正挂在沈忘的腰际,随着他的动作轻微摆荡。那绘着卢雁草塘纹的蛐蛐罐上,两雁一狐,栩栩如生。
沈忘的确看到了惠娘,从生死中超脱而出的惠娘化作了肆意奔跑的白狐,而他自己与兄长则变成展翅翱翔的大雁,一天一地,遥遥相望,眉眼里皆是笑意,他们奔向自由,奔向新生,奔向无穷无尽,再无遗憾的彼方,就同那蛐蛐罐上画的一模一样。
良久,沈忘站起身,脸上又挂上了平日里那般惫懒温和的笑,温声对柳七道:“走吧,柳仵作,我为你践行!”
那笑容如此和煦,柳七却从中读出了另一重意思。那是一种疼痛,挥之不去的,潜藏于两胁之下的,郁郁之痛。
风起(一)
是夜,金玉帘箔,明月珠璧,幡旌光影,照耀一室。隔壁厢房之中,笑闹声鼎沸;窗外的长街之上,浮灯千里,歌舞升平,越发衬得屋内掉针可闻,格外静寂。
听着不远处传来的丝竹声,沈忘幽幽的叹了一口气,看向桌对面自饮自酌的少女。这可说是他这辈子参加过的,最安静,最寒酸的饯行宴了。
他特意选了得月楼最好的厢房,窗外可见万家灯火,烟柳画树。凭栏远眺,便是万里平湖,水波不兴。他点了最贵的菜品,最醇的佳酿,请了全嘉兴最有才情的清倌人弹琴献艺,可这一切精心的准备,在冷面冷心的柳仵作这儿化为乌有。
“我喜静,不尚奢华。”
就为了柳七这一句话,好菜品撤了,换成粗茶淡饭;四十年的女儿红撤了,换上薄酒一壶。那清倌人更惨,连厢房的门槛都没跨过去,就被小厮请回了小轿原路送返。
看着一桌子清淡至极的八个小碟,四个小碗,沈忘觉得嘴里有些发苦。柳七是自在了,他的银子却是百川东到海,无法复西归了。他一边想着,一边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沈推官。”对面的少女突然开口了。
“还哪有什么沈推官啊,此案已了,我还是无官一身轻”,沈忘自嘲道,“柳仵作可以喊我……”
“沈兄。”柳七闻言,恭谨地拱手行礼。
沈忘只得默默地把“无忧”二字咽回了肚子里。
“沈兄,自昨晚起我便有一问,你到底是如何得知那歹人的真实身份的?”
沈忘一边给柳七斟满酒杯,一边笑道:“说来也是凑巧,那日我在山上听到廖举人与一帮猎户闲谈,其中一人讥笑王老三曾去乱葬岗埋了自己的姘头。我心下起疑,暗中调查,你猜怎地,那名女子并非是土生土长的嘉兴人,而是来自辽东苦寒之地。”
“辽东!?”柳七不由地睁大了眼睛。
“没错,长途跋涉,离乡背井,何苦来哉?循此线索,深入查证,我才发现这辽东女子与王老三本是戍边的军户,是一对儿夫妻,王老三是负责哨探之职的夜不收。兵役繁重,苛政如虎,二人难以支撑,是以南逃,一路迁徙,最终躲到了嘉兴。”
寥寥数语,那凶犯的形象勾勒得愈发清晰丰满起来,柳七长叹一声:“原来如此。沈兄真可谓心细如发,日后自当前途无量。”
闻言,沈忘笑着摇了摇头:“何来什么前途?我自是追风逐月,寄情山水,潇潇洒洒了此余生便可,还妄谈什么前途?”
沈忘轻晃着酒盏,垂头看着杯中倒映出的那张和兄长沈念极为相似的脸,胸中自有千言万语,可又向何人倾诉呢?
自己的兄长沈念,自小便有才名,龙章凤姿,楚楚谡谡,更兼双手画梅的绝技,众人尽皆叹服。沈念爱画梅,人也如雪中白梅,族中之人都对他寄予厚望,而沈念也颇为争气,乡试、会试、殿试皆榜上有名,平步青云。
沈忘年幼时,何曾不想同兄长一样,为圣人效死,为百姓立心,做个如海瑞海青天一般顶天立地、铁骨铮铮的好官。是以尽心竭力,循着兄长沈念的步伐,在乡试中一举夺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