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1 / 1)

蔺黍终于安静下来,低眉垂首,纵已是一个髯须生长?、只因多日?未修就平添沧桑的青年郎君,然此情此景随他脑袋深埋,似层层盔甲脱落,戾气弥散,终于只剩得眉宇间怯怯惶惶,浑似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郎。

少年犯了错,尤不知错,却依旧愿意在一个人面前不问缘由先低头。

不知过了多久,墙上?的一盏烛台灯芯炸开,发出的声响打破沉默。蒙乔终于抬了抬手,示意侍卫开门。

历经一个多月,这扇门终于打开,然前头出狱急切的青年却未再疾奔出来,只依旧沉默无声地站着。只随着守卫离开,蒙乔入内,步步走近,身影遮挡他的视线,他方才慢慢往后往牢狱深处退去?。

待蒙乔站定?,遂也立身不动。

“当年殿下白马寺遇刺,你延缓时辰救援,你哥便罚过你一回。可还记得,我为你敷药疗伤之?际,与你说了甚?”

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忆之?遥远,蔺黍想了一会方道,“蒙氏族人中凡向你谏之?,无论何人何事,除妾外?皆不可听。”

“原来你竟记得。”

“阿乔说的话?,我从不敢忘。”蔺黍抬首道,“这回是二哥求得我不假,不过是给几位族弟建功立业的机会,原不是甚大事。他们是你的族亲,难道你不想他们有出息吗?你不争自是不想我为难,但是你不争自有人在争。你是不知道,那个承明根本就是长?公主的嫡亲表兄,她自己在冀州监察漳河水利,已经分去?部分处理?庶务的权利,也得了不少的人心与威望,如今又调来一个表兄插手军务,阿兄当局者?迷,我焉能坐视不理?!”

蒙乔颔首,“我听懂你的话?了。其一,此番事件,确实?由蒙烺主导将人荐给了你;其二,你是为我考虑为我族人谋利;其三,你是发自肺腑担心你阿兄,心是好的。”

蔺黍频频颔首。

蒙乔伸手至他心口,“心静吗?”

蔺黍点头。

“脑子清醒吗?”

蔺黍嗯了声。

“那你听

着。”蒙乔正色道,“一,我再说一遍,蒙氏族人中凡向你谏之?,无论何人何事,除我外?皆不可听。二,我不需要你为我族人多思所虑,我不望他们建功立业,只盼他们平安富贵。三,你阿兄没你想象的这般无能,会轻易被一介妇人蛊惑,请你不要?干涉他们夫妻的事,更别生要伤害殿下的念头。”

蒙乔的话?字字利落,句句铿锵,意思?也直白不晦涩,却许久不得蔺黍回应。

“要我再说一遍?”她嗓音温沉,闻来并?无愠意。

蔺黍摇首,又看了她一会,“我是想起了阿兄,突然觉得你和他行事作风有些像。训我时一样的一二三四罗列。”

年少慕艾时,她学过他的笔迹,练过他的枪法,细观过他的一举一动在心底描摹,天长?日?久,竟不想连思?维的方式也有了些许相同。

但蒙乔不觉有什么,她喜欢过一个人,择他之?优而学,让自己变得更好,是她的幸运和能力。

于是,一双沉静如寒潭的眸子在瞬间掀起一层涟漪后,转瞬恢复了平和,“所以我们两个都讲得如此清晰明白,你还犯糊涂吗?”

“我只是担心南伐大业,怕有人从中作梗。阿兄这场姻缘,本是阿母瞒他自定?,我给他迎的人。”蔺黍低声道。

“若为此,更是大可不必。你阿兄不会容一个对他居心叵测的人近他身侧,给他生儿育女。他又不是夏桀商纣,会为美色所迷;殿下也不是妹喜妲己,会祸水误业。”

蔺黍望向蒙乔,片刻道,“我不是不相信阿兄,但这次主要?是因承明的身份,我乃有理?忧之?疑之?。”蔺黍顿了顿道,“旁事我都听你和阿兄的,但这回事关东谷军,我一定?要?查。反而是你,你如何这般觉得阿兄不会看走眼?”

“我去?见过阿兄了,他将承明的事与我说了,当年宫中医署欲对阿兄下毒,主使者?乃何昱于其第五子何昱,事发后推出何昭为替死鬼,阿兄救下何昭一来因何昭有才,二来乃为了拉拢姜令君。”蒙乔见他眉目不似前头倔强,已然有所松动,遂扶他坐下,话?语缓缓解释,“你不妨想想此番承明的作为,差点就牺牲在广都城中了,哪有细作会这般拼命的?他完全可以等着大军攻城,接应他,何必以身犯险?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攻城便利,减少伤亡吗?这同阿兄是一样的目的啊。”

“你说的是有些道理?,那阿兄当日?如何不解释?他若解释了,我也不会……”蔺黍嘟囔着闭嘴。

他骂阿兄色令智昏,阿兄估计被他气到了。

“那阿兄是放我出去?了吗?我一会去?给他道歉。”蔺黍撇了撇眼看给他净面剃须的人,“我怎么觉得,你格外?信任阿兄?待他比待我、自然没有比待我好,但是……”

蔺黍转过头来,“你是不是喜欢”

蒙乔手中剃刀微顿,将他面庞推过些,刀移下了两寸,转手把刀换了个面抵在他脖颈,“你好好说话?。”

“我感觉到了,你用?的是刀背。”蔺黍低着头,话?语中满是自得,“我瞎说的,阿姊莫生气。”

“再瞎叫。”蒙乔用?刀柄敲他脑袋,垂眸静心给他剃须,面庞却一阵烧过一阵。

“我再原谅你一回,但事不过三,若还有下次,再不把我的话?放心上?,我就不要?你了!”

暗牢空荡,久久回荡着妇人话?语。

*

此事之?后,蒙乔本想让蔺黍回冀州守后方,自己留在鹳流湖,两厢互换。但蔺黍思?虑蔺稷身子不好,自己一走,事务多半压在蒙乔身上?。遂提出,自己回洛阳守台城大本营,一来静心思?过,二来可换方鹤回来襄助。

这个方案甚好,蒙乔留在鹳流湖,他日?南伐的功绩自可算给蒙氏,而原本蒙焕蒙煊二人已被贬去?台城,这厢蔺黍同往,也算和他们有难同当,亦可多庇护,如此蒙氏一族自不好再多言。

是故,五月初,蔺黍伤愈,辞别兄长?妻子,赴洛阳。

五月中旬,方鹤抵达鹳流湖,任副都督一职。同时带来密报,太?尉何珣的训兵处已有眉目。

六月上?旬,益州来信,告知承明已伤愈,可预备攻荆伐扬之?战。

一切都按照计划在进行,甚至比预计地还要?快些,唯一让人跳出预料之?外?的是蔺稷的身子,自当日?同蔺黍争吵昏迷后,他再次发病,又是两个月的缠绵病榻。

这是自他患病以来,头一回除了冬日?还在其他季节发作。如此,医官忧惧,因为破了发病规律,恐他随意发作,损身来不及补养元气,使原本十年的寿数折得更少。

这日?,董真给隋棠请完平安脉,留在甘园与她辨草药,闲话?家常。

“孤今日?妆容有异?”隋棠嗅着一株草药,笑道,“你总看孤作甚?”

董真是为属不多连着蔺稷寿数几何都清楚的人,忍不住低声道,“臣见殿下,行事如常,半分忧色也无,小公子那样小,蔺相的病又重的很,您……”

“您觉得孤过于宽心了?”隋棠换了另一株草药,描摹它的样子,记录特性?,“孤只是觉得忧也无用?,且若过忧过患,郁气堵心,孤自个的身子都得熬坏,不值当。有这功夫,孤还不如多阅医书?,多寻草药,看看能否治好他的病。”

他的病,按照前世说法,原也不算病,当算命。

但隋棠不信命,凡是事在人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