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来救人的,他只是来给刘备送行的。
从卢植的话中已不难听出他潜藏的意思,他无法改变这个会让刘备送命的判决,顶多以老师的身份来对他做出一番慰问。
刘备如此,刘扬自然也不可能有何种得到宽恕的法子。
从死到生,又从生到死的腾跃落地实在是太快了,快得让刘扬恨不得方才那一刀就这么直接落下去,让他不必面对接连两次的生死判决。
可在此时并没有人去理会他是何种糟糕的心情。
无论是负责监督行刑的官员还是作为被点名的主角,都只将目光放在了卢植的身上。
卢植毫无疑问是一路奔波赶来的,甚至在此刻的翻身下马中还没能将自己的气息给平顺下来。
想想也对,这长安城中的消息要传到并州的乐平便需要数日的时间门,卢植从那里动身而来又需要数日,这还是在沿路没有遭到任何阻挡的情况下才能达成的结果。
刘备清楚地看到,卢植一贯以来都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甚至在此时被风给吹乱了大半,飘飞在空中的正是其中几道醒目的银丝。
他站定在了原地,见裁决生死的刀斧都已经停了下来,显然是给了他这个与刘备交谈的机会,他这才将头发,衣袖都打理成了平日里的样子,而后朝着刘备走了过来。
刘备忽觉心中一阵酸涩,在卢植已在他的面前盘膝而坐的那一刻,他开口问道:“老师为何不去看看长安城里的新变动呢?”
卢植叹了口气,“有些东西还能晚一些去看,有些人却是去迟了便见不到了。”
这师徒二人倒是都很默契地没在此时谈及什么为何如此、是否后悔,只是以闲谈一般的口吻说起了刘备在抵达长安后的见闻长进。
刘扬简直要被刘备给气死了。
卢植是什么人,那在名义上来说也是乔琰的老师。
他不趁着这样的好机会让卢植替他向乔琰求情也就算了,居然还随即说道,他虽名义上干的是宗正内官长的位置,但实际上因为抵达长安的宗室人太少,他便又在所住的宅邸中开辟了一块田地,效仿着凉州那头越冬时节所做的那样种下了一茬胡菜,大概等到开春的时候就能够长成了。
如若到时候他那处宅邸没有直接被转手给下一个人的话,卢植可以将那些种下的都给收走,也算是他这个学生给上交的束脩。
卢植无奈地回道:“你这人当年便不自己交束脩,让同乡里人给你上交,还有那么些个喜欢华服骏马的毛病,如今还要我这把老骨头亲自去收菜,这都算个怎么回事?”
他从怀中将那壶还被体温焐热的酒朝着刘备递了过去,“喝两口?”
刘备并未错过卢植这句看似指责的话中对他的包容之意,便抬手朝着那行刑之人示意能否先让他将此物给解开。
看守在周遭的兵卒手中都有着防止有人来劫囚而配的弓箭,就算是解开了刘备手上的镣铐,让他能完成这出与老师的共饮,也并不必担心他能趁着这样的机会从此地逃离。
“多谢。”刘备朝着上前来的士卒谢道。
这长安地界上的风尚在乔琰和刘虞坐镇此地的数年间门,看似没有发生什么太大的变动,却好像早已在潜移默化中,转向了一种令人置身其中便觉舒适的状态。
他转回到了面前的酒壶之上,在其上的封口被拔出的那一刻,在依然不算和暖的风中便夹带上了一缕有些烈性的酒香。
刘备不由赞道:“好酒!老师先请。”
卢植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跟我客气什么。”
刘备摇了摇头:“我这不是在跟老师客套,而是您先请后,剩下的我便给包圆了,也算是让我再体会一次饮酒空壶的感受吧。”
这倒真是刘备做得出来的事情。
人人都道刘备是个仁人君子,但那大约已是他在黄巾之乱后谋求到清河郡兵曹掾史后才有的表现,卢植曾经见过他领着那群豪侠游街窜巷,自然知道他那少年时期的混不吝性子到底是何种模样。
此刻生死交际,倒是让他显露出几分旧日脾性了。
卢植小酌了一口便将这酒壶交到了刘备的手中,但他并未自己将其一饮而尽,而是喝了三两口便停下,忽而开口问道:“老师介意我将此物赠予他人吗?”
眼见刘备的目光望向了何处,卢植又怎么会猜不出刘备此刻要将其转赠何人。
他道:“既已是给你的东西,你便自行决断好了。”
刘备持着这酒壶便站了起来,在周遭士卒警惕的目光中走到了关羽的面前,开口说道:“你我名为主从,实为兄弟,可惜徐州一败后我未能寻到翻盘的机会,又做错了一个选择,拖累得你与我一道赴死,更遗憾于未能以将帅的身份战死。今日唯有烈酒一壶,聊慰英雄了。”
关羽洒然一笑:“我若真有怪你之心,前几日便可说了,今日既能同死以全情谊,又有烈酒送行,虽不够长醉以尽兴,但也算于愿足矣!”
“便不劳他们再破坏规矩将我的枷锁解开了,劳烦玄德送酒于我!”
这壶酒对他们这些北方男儿来说实在是少了些,可这烈酒滋味,倒是让腹中多了几分暖意。
刘备深知这一盏茶的时间门已不剩多少,便重新回到了卢植的面前,在将那空酒壶交还给他后,朝着卢植伏地躬身,深深地行了一礼。
再多的话便已不必说了。
卢植今日能来相送,已是对他而言的最好安慰。
他缓缓说道:“老师,您该走了。”
卢植再度朝着刘备看了一眼,见这个今年也不过才三十六岁的弟子在目光中已有了几分看破时局的了然,和或许是因为刘协抵达长安而萌生的希望,再不忍看下去便转身往长安城的方向走去。
他来时纵马如风,离开之时却不想翻身上马了,只是牵着那匹于奔波中显出疲累姿态的马一道缓步而走。
在行出了数十步后,他忽然听到了后头传出的几道刀斧之声。
在这相差不过一息的几道劈砍声里,卢植握着手中已经只剩下了空壶的烈酒,忽而潸然泪下。
他望着泛起了一缕晚霞红晕的天空,像是在回复着刘备最后的那句“您该走了”一般,开口说道:“是,我该去看看……该去看看曾经被弄丢的那位天子了。”
逝者已矣,此刻的长安依然在这令人目不暇接的风云变幻之中。
就连消失已久的刘协都在此时忽然出现,谁也无法预测到下一步会发生何种事端。
他虽该算是远离了长安朝局,但他自熹平四年成为九江太守后,跻身两千石官员高位整整二十年,就算这大汉当真要走向日薄西山,他也必须要亲眼看到这场落幕。
而此时的桂宫紫宸殿内,已经迎来了手捧玉玺的刘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