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狂风呼啸,宁馥的脸颊涨红,额角渗出细汗,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发冷、颤抖。恼怒、羞耻、无措,种种情绪就如同窗外裹挟着沙粒的狂风将她席卷其中。

“宁宁,你别哭,你别哭……”大男孩儿笔挺的脊背终于在女孩儿红了眼的一瞬间弯了下来。

“我知道错了,宁宁,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已经和爸妈说清楚了。现在我也从家里搬出来了,开始独立了,真的,宁宁!”

在这段时间里,时慈除了调查宋持风的所作所为,只剩下对这段感情的反省,终于意识到除了宋持风从中作梗之外,真正把宁馥在往外推的,其实是自己。当时慈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什么之后,连自己都难以理解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会在不知不觉中被父母的想法影响,变成曾经在自己眼中迂腐的、令自己不齿的模样。

“宁宁,我好蠢!我知道自己之前有多蠢。你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是蠢,但是我发誓,我这一辈子也不会骗你,不会瞒你……”

只是迟来的道歉与深情,就像是在你吃饱了之后才被端上来的满汉全席。胃已经被其他的东西填满,哪怕你面对再美味的食物,也只剩下无能为力。

手里握着自己曾经恨不能无时无刻都与之相扣的手,时慈将其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好像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但当他意识到她的挣扎,她在一点儿点儿地将手往外抽的时候,便难以避免地再一次陷入恐慌。

“宁宁……我真的知道错了!我知道自己有问题。我之前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蠢到家的想法。宁宁,你是了解我的,对不对?你知道我不是真的那么想的,我只是……”他感觉自己的生命与灵魂也好像在一点儿点儿地跟着她的手被抽离自己的身体,大脑一片空白,曾经熟稔的套话变得陌生,开始卡壳。此时的他,就像是演出遭遇失败的小丑,却显得比演出成功还要更滑稽百倍。

“抱歉,时慈,”宁馥收回手,冷漠地别过脸去的同时,第一颗眼泪滚落,“能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吗?”

沙尘暴对敦煌来说十分常见。这一次的沙尘暴并不严重,不到两个小时,酒店外面就恢复了平静。只是外面平静之后,宁馥更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她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回过神儿来的时候,好像已经过去了好久。

酒店的房间里没有挂钟之类的东西,只有床头摆着一个电子钟。风声一停,外面静得就像是一个能将一切吸入、吞噬的黑洞。她不知道花了多大力气才压下立刻给宋持风打电话向他本人质问的念头,只不断在心里向自己强调:“明天再说,睡一觉再说。”毕竟上一次川城的教训异常深刻,对她来说,当时发生的一切仍历历在目。

在情绪最激烈的时候去质问他人,完全没有理性与思考,就像是一条发了疯的狗,看似在思考,实际上注意力完全分散开,行为不由自主。为了自己,也为了宋持风,宁馥决定至少等平静下来再去问他。而在这段时间,自己好好地想一想要怎么问、问什么。

她这么想着,从床上起身,进了浴室,囫囵地洗了个澡之后出来。再次躺上床,她才发现自己确实太高估自己了。面对现在的这个状况,别说睡觉,就连忍住纷飞的思绪而不去胡思乱想都很困难。她蜷缩在床上,想着那些问题,不知不觉便想到自己与宋持风一起度过的时光,浑身发抖的同时,再一次红了眼眶。

那个背调报告上的时间,就在去年时慈去麓城前后。正如时慈所说,宋持风作为泛切电子的新掌舵人,不可能没有看过那份报告,否则宋持风大可在川城就清晰而笃定地告诉她,自己没做过,而不是利用转移视线的手法,只为迅速把这一页揭过去。

她之前只见过宋持风的柔情、温和、心细如尘的一面,却从未想过他的另一面,也没想过在他的另一面里有这么多高明的手段,甚至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措辞、语气好像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仿佛是一个运筹帷幄的棋手,步步为营,由浅入深,盘算着他人的反应,盘算着整个局中每一步的推进,而把自己完全隐藏在一重一重的计谋之下,如同被层层包裹。她又怎么能相信现在他展现给她的这一层是真心的,而不是另外一层的伪装呢?只是她不懂,不懂自己身上还有什么值得他伪装下去的东西,而她的恐惧也正来源于这种未知。

宁馥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弄明白宋持风的谋略,因而也根本不可能知道他现在心里到底在盘算什么、想些什么,甚至开始觉得两人之前度过的那些甜蜜的时光好像都暗藏玄机。她躺在床上,意识到两人之间好像正在经历比任何东西都更加恐怖的一种名为“信任危机”的东西。

宋持风从浴室出来,又出去看了一眼财报。这次由泛切挑起的价格战,表面看着是泛切在和所有充电器厂家的同行宣战,实际上其针对性相当强。和泛切体量差不多,乃至比泛切体量更大的厂基本不受影响,因为它们主要的出货渠道除了零售,更多的还是和各大厂商的合作。所以宋持风等第一步走稳后,便迅速地执行第二步。

这一步只能由具有国内芯片垄断地位的宋氏来走。需要从宋氏这里采购芯片的客户,一律被告知无货,但只要对方愿意和时慈家解约,宋氏甚至可以提供更加优惠的价格供货,以此来弥补对方因解约造成的违约金方面的损失。在两面夹击的攻势之下,部分没有被宋氏针对的小厂还算勉强能够生存下来,但时慈家的厂只得风雨飘摇、自求多福了。

而泛切虽然第二季度的财报难看,毕竟卖一个赔一个,属于杀敌一千自损三百,但泛切的市场占有率却在直线攀升。现在市面上其他几个做充电器的大厂都嗅到危机的味道,咬死价格,谁也不松口,心里骂翻了天,也只能咬碎牙齿和血吞,就看宋氏能仗着家大业大欺负人到什么时候。

宋持风对此自然是一笑置之,毕竟这副牌面现在于他而言,损失的那点儿钱比起回报来说确实微不足道。且不说时慈家资金链断裂指日可待,泛切亦通过这一场战役在市场上站稳脚跟。等自家的无线充电器开始铺货,其他厂商还能有什么肉吃?

宋持风关了电脑,想起宁馥刚才说准备再在敦煌逗留两天,不让团长的房费白续,便给负责安排行程的何秘书打了个电话过去。

“喂,宋总。”时间刚过零点,何秘书的声音显示着自己依旧很清醒。

宋持风满意地嗯了一声:“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你帮我看一下明、后两天的行程可以吗?”

“没问题。我看了一下,明天上午您有一场部门例会,下午和晚上暂时没有安排;后天只有下午有一个会面,不过可能等到明天会有新的安排。”何秘书汇报完,还不忘贴心地询问,“行程需要调整吗?”

“后天的会面推到大后天去吧。之后就说我不在庆城,有事儿都往后排,然后给我订一张明天下午去敦煌的机票。”宋持风本来想说从现在开始所有的事儿都往后推,但想想宁馥估计见了他又会用“这个‘昏君’又来了”的表情看他,便决定至少把明天的例会开完再走,“订明天中午的机票也可以,尽量早,不要晚。”

挂了电话之后,宋持风又看了一眼明日的天气预报。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滑到敦煌那一页时,他正好瞥见天气预报下方的天气新闻中滚动显示方才敦煌发生了沙尘暴的消息。眉头微微皱起,他几乎来不及细想,先给宁馥打了个电话过去。

现在距离上次自己与宁馥通话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宋持风本想着快要到凌晨了,宁馥如果顺利回到酒店,应该已经睡了,却没想到电话很快便被她接起。只是她接了电话,却没有说话。

电话中一片死寂,令他心中的不安迅速放大。他有些小心地尝试着唤道:“宁馥?”

宁馥还是没有说话,但这一次,宋持风听见电话那头儿有一点儿粗重的呼吸声。宁馥的情绪一向稳定,甚至可以说她很坚强,一般的小事儿根本不足以让她掉泪。有一瞬,宋持风的脑海中出现空白,但也仅仅是一瞬。下一秒,他已经将那种瞬间的慌乱隐藏起来,语气一如往常:“怎么了,宁馥?我听说你那里刮了沙尘暴,你回酒店了吗?”

“宋持风……”半晌后,电话那头儿的女孩子总算开了口。只是他听到她饱含颗粒感的沙哑的声音,如同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一张粗糙的砂纸死死地摁在他的心头,压紧。“我想问你几个问题,但是你只可以用‘是’或者‘不是’来回答,不可以有任何隐瞒,可以吗?”这也是宁馥想出来的最好的办法。现在看来,以宋持风的段位与水平,根本不是她可以把握得住的。他的话术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级别,如果放任他自行解释,她恐怕又会在不知不觉间被他带着跑,被他转移重点。那么不让他说话,也许会是一个相对比较好的办法。

“好。”如果说刚才宋持风只是感觉到什么,那么现在他已经可以确定时慈应该去找过她了。

宋持风早就预见会有这么一天。这一刻,他握着电话,心情却比想象中的更加复杂。他缓缓地深吸一口气:“你问,我不会隐瞒。”

“你是不是在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其他想法?”哭腔已被收敛起来,但她的声音依旧很冷,就像是冬夜里的绵绵细雨,雨点看似极细,毫无杀伤力,却如同一根一根细小的针从天空中坠落,穿过衣服,落在身上,细密的痛感由浅入深。

“是。”宋持风永远记得自己那天对她心动的那一瞬,感性与理性在自己的脑海中碰撞,发出如同刀刃相撞时生成的冷光。

一开始他还在警告自己不要发疯,但当时慈带着她到自己面前,郑重其事地介绍说,她只是他的朋友,宋持风就觉得,这件事也许并不是毫无转机。

毕竟他们只是朋友。

既然只是朋友,那么他们当然就有公平竞争的机会。

“所以后来你出席了校庆,给我送了花。”

“是。”

“然后,你早就收购了泛切电子,开始和时慈竞争那个电脑公司的单子。”

“是。”那个时候的宋持风,披着绅士的外衣,手段十分强硬。

因为打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在这场夺心之战里,自己已经没办法接受失败的结果。

他必须成为赢家,也只能成为赢家。

“但是在此之前,泛切电子内部已经委托其他公司对那家电脑公司做了背景调查。你看过那份报告,一开始就知道那家电脑公司的情况,但是你没有告诉我,是吗?”

电话那头,小姑娘因这个问题,冰冷的声音终于有了些微变化,如冰面上产生一丝裂痕。某一瞬间,她的声音里透出的委屈感,足以将他凌迟。那只压在他心头的无形的手开始加大摩擦的力道,令他禁受不住,痛感迸发,血腥的气味弥漫开来。

“宁馥……”他叫她的名字时的语气已经近乎哀求。他当然早就知道雁过尚且留痕,这世界上哪还有什么事情真的可以做到不留痕迹,滴水不漏?只是当初的他又怎么会想到,在和宁馥一次次的接触中,自己的那种肤浅到了极点的喜欢会真的变成刻骨铭心、不可磨灭的爱。

他开始真的欣赏她作为舞者的那份不屈不挠、坚持不懈的意志,欣赏她谨守原则底线、自尊自立、绝不食嗟来之食的气节;爱她在舞台上熠熠生辉,也爱她在生活中所有的璀璨光华;爱她的闪光点,也爱她的小缺陷……

他从未觉得有哪个人会像宁馥那样可爱。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吸引着他。哪怕只是她打瞌睡时脑袋往下一点,都好像正好点在他的心尖上,令他的心熔化。伴随着这种爱意的加深,他行事越发小心,如履薄冰,力求滴水不漏,以致现在这简短到了极点的回答,就像是石头一样哽在他的喉咙口,令他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说‘是’或者‘不是’!”

其实在他违返现实的逻辑叫出她的名字的那一刻,答案就已经呼之欲出。宁馥的情绪已濒临崩溃。她说话时越发遮掩不住哭腔,可还是偏执地想要一个答案。她狼狈地用手背擦拭眼泪,再顾不上所谓的仪态,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一片死寂的听筒上,生怕错过宋持风给出的答案中的任何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