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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红布

李怀疏觉得自己好像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梦里的时间杂乱无序,叫她完整回忆已不能够。

一会儿是在孽海台,她目力不及, 却听得清雷声滚滚,一句句质问裹挟着巨大的怒气, 叫人胆寒。

她很倔强,不肯向高高在上俯视人间的老天悔过, 鞭子落下来, 她痛得字不成句, 后来……

后来好像有个人紧紧捂住了她的双耳,嘈杂声渐远,她在那人怀中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将一切都放下, 以至于后续在脑海中是一片空白, 什么也想不起来。

一会儿又跳回长安, 负责为宗室授课的老翰林告假, 她受老翰林所托,前去代课, 踏入弘文馆的一瞬,临窗而坐的沈令仪恰好抬头,双方俱都怔住。

两人碎叶城一别, 互相以为地位受限, 余生难见,却不想竟是在这般情境下重逢。

从前互相欺瞒的身份突然暴露,原来她便是沈三口中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的玉台卿, 原来沈三便是当年她父亲用计驱逐的泰安公主, 自己因有玄眼异能, 无意间也参与其中。

仇怨甚深,就连从前无关痛痒的欺瞒都显得别有用心,朋友再也做不得,她毕恭毕敬称呼沈令仪为殿下。

沈令仪假意求得君父原谅回到长安,处事谨慎,不欲授人以柄,纵使心中再痛恨,倒是也以师生之礼相待。

哪怕那老翰林很快便回来了,她代课时长拢共不过半月,沈令仪有时依旧以老师相称。

但与敬重相比,却更近似于某种下犯上的意趣。

其实沈令仪较她稍长几岁,又是公主之尊,在多数时候她都是需仰视对方的下位者。

上下颠倒,若非这个难得的契机,沈令仪不会发觉将她驾于高位再稍加羞辱会平添许多趣味,能更好地发泄那些去无可去又消解不了的恨意,她也不会发觉自己并非全然抗拒。

年少时候的并肩作伴一去不复返,她们之间似乎只剩纠缠不清的病态关系可以维系,只能在情潮翻涌中袒露几许真心。

就像共赴端州治水那次,酒宴散后,她们在马车上。

她喝了酒,力气不够,反抗无能,昏头昏脑地被沈令仪摁在腿上,先还踢蹬几下,又说不清是为什么,竟也鬼使神差地顺从了。

衣料渐褪,动作放得那么慢,似乎有意为之,稍扭头一看,沈令仪自己衣服齐整,显得斯文又混账。

端坐之人并非纵情纵欲,漫不经心的一双眼中兴味居多,但眼底被车内的昏暗掩得晦涩,好像还藏了别的什么情愫。

沈令仪心血来潮,从怀中摸出她的公主私印,字画钤印,她便是字画的主人,这次,她将一个个朱红印章盖在了不一般的地方,好像她也是她的。

她听见沈令仪俯下身,凑至耳边,淡淡叫她一声老师……

绢帕堵着,她头皮发麻,想也不想,攥住了沈令仪的腕骨。

掌心被不知名的液体濡湿,与此同时,浓重的血腥味充斥鼻间,接着是一道电光,一声雷震,她又回到了孽海台,躺在冰冷的地上,沈令仪躯体渐冷,微笑着死在了她的怀里。

李怀疏便是这时被惊醒的,她下意识睁眼,倏然坐了起来,心脏剧烈跳动,在黑暗中沙哑喊道:“沈令仪”

“醒了?这是作噩梦了?放心罢,她没事,只是晕了过去,被我安置在隔壁,你也没事。”

梦魇未除,她仍是心悸,一头冷汗,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是……”

李怀疏倾耳向榻边,她听出这人就在旁侧,只不知是谁,方才也未细听对方声音,但好像是位陌生女子。

那人再度出声,言语间自带几分散漫轻佻,声线妩媚灵动:“我的身份,唔,三言两语恐说不清,你才醒不久,魂躯十分虚弱,待日后再与你细细道来。”

李怀疏迟疑着点了下头,她头脑发胀,被对方一说,四肢也愈发感到乏力,连坐着都觉勉强,却仍支着精神问道:“你说她晕过去了,为什么?”

那女子扑哧一笑:“她醒来问你,你醒来问她,真是情深意切。这回兴许要被冥君言中了,收留你二人,少不得落下几场情云淫雨,非但不会给我添麻烦,更有助于我修行。”

“冥君……这里究竟……”

人一清醒,问题便越来越多。

那女子按着她的双肩逼她躺回去,笑道:“好了好了,先不要管那许多。你要晓得,你的魂魄差点湮灭,魂躯伤得太厉害,即便日后有幸回到人间,肉身受其所累,也会迎风咳血,虚弱不堪,回不到从前了。”

“现下合该好好修养调理,能好一些是一些。”

李怀疏不知听没听见,花俟再抬头,却见她已沉沉睡去,只得失笑离开。

一连几日,花俟分别到两人房间以灵力喂服丹药,喂水喂食。

她在族中辈分最小,在同辈中岁数也是最小,从来都是长辈与哥哥姐姐关心呵护的对象,甚少照顾别人,近日虽有些疲惫,却也觉得新鲜有趣。

两人整日卧榻,清醒的时候少之又少,一人是负伤过重,一人是不顾阴阳相冲,强行留在冥府,以凡人之躯受了两道鞭刑,俱都体力透支。

即便醒来,服下丹药用过饭后,与花俟且聊几句,李怀疏问孽海台上发生何事,沈令仪问李怀疏与青鸾之间恩怨,才起了个头,便疲惫得阖眼睡着。

等到下次醒来,又接着问,接着讲,如是往复。

这日,花俟见到沈令仪在李怀疏榻边枕臂而眠,略为讶异。

她着一件雪白里衣,衣服轻薄,透过衣料依稀见到几乎横贯整张背部的两条鞭伤,皮肉外翻,仍是狰狞吓人,应是有了些力气便翻身下榻,径直朝此处来,连外衣也不晓得披一件。

她半跪在那儿,姿势稍有些别扭,想来走到床榻前便已力竭,无力再去调整,握住李怀疏手心,脑袋枕在自己臂间,昏沉入睡。

按理说,她随军数载,战事又多起于夜间,即便睡着也会留几分戒备心,不会熟睡,早已形成习惯,这会儿却连花俟近身都未听闻,足见她疲累至极。

“你们这么离不得彼此,倒显得安置你们分房而居的我很不通人情了。”

花俟边踱步边沉吟,在自己的乾坤袋里摸索几番,取来一条忘了作何用途的红色绸布,在两人手腕处悄无声息地缠绕几圈,系了个活结。

做完这一切,她后退几步,欣赏作品般看着被自己并腕捆在一起的两人,拈起几缕发丝,笑嘻嘻道:“我们狐狸吃鸡吃鸭,更吞食情|欲,都做到这份上了,你们可别叫我失望,权当是报答我这几日的辛劳罢。”

花俟莲步轻移,出去后,合上门,飞身至半空中,抬袖洒落丝丝缕缕的红光,蛛网似的将两人所处居室罩住,随着指尖收回,光线消弭不见。

她想了想,又拈指作了道决,嵌入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