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所指之处,花俟低头看了眼自己裙边,幼禽不知餍足,不肯离去,以为地上仍有米粒,翘起屁股,嘴喙频啄。
“欸!皇帝陛下,你既然能够被我捡进来,我自然也可以在我住的地方货真价实地养一群鸡鸭。”花俟蹲下身来,挨个儿抚摸鸡鸭,“它们可是我的宝贝。”
这红衣女子正是沈令仪。
不久前,她在枫树下醒来,面沉似水地弃剑独行,花俟懒得相劝,只静静尾随在后。
一来,她以凡人之躯在无尽墟待得太久,二来,血雾吸食过多,花俟心知她实则已如穷弩之末,凭借坚韧的意志与极强的执念才能强撑转醒,但在这般状况下,她也走不了多远。
果不其然,沈令仪趔趄步入迷踪林不久,晕倒在地,被花俟及时捡走。花俟将她带进自己的玉清峡中,暂避煞气,恢复阳气。
“烧来吃的那种宝贝?”沈令仪神色疲惫,玩笑开得也很是无趣。
她甚至不知应将目光落在何处,左瞧右瞥,兜兜转转又鬼使神差地注视着脚下。
花俟倏地起了身,从颈间环绕双臂再至腰际的细窄银链发出声响,她捻着几缕发丝半掩面容,笑吟吟道:“我是只狐狸,不吃鸡鸭吃什么,莫非吃你么?”
从献送冰棺留存李怀疏遗体起,她对沈令仪说话便是如此没轻没重。到底非我族类,没必要拿人间的规矩要求她拘束她,是以沈令仪在她面前甚少以帝王自居,没摆过什么架子。
既如眼下,“吃你”二字轻飘飘从耳边拂过,沈令仪心无波澜,默不作声。
花俟说着,从裙底冒出一条火红如焰的狐狸尾巴,沿地面轻轻一扫,将七八只幼禽送回了家。
她捉尾在掌间把玩,眼波流转间媚态横生,却不流于俗气,只盈盈脉脉地勾得人失魂落魄,骨头酥软。这是涂山狐族自洪荒上古流传下来的本能,媚术不分好坏,□□更是后人话本看多了先入为主的偏见,且看如何用,又用在何处罢了。
但显然,面对一个困在十丈软红间寸步难行的女人,将将长出第九条尾巴的花俟一败涂地。
她松了狐尾,娴熟地收它回去,想到自己来一趟形形色色的人间,媚术毫无长进,回去说给长辈听,指不定又被他们不痛不痒地安慰几句,接着将她视作没成年的幼狐呵护备至,不禁有些蔫巴巴的,叹息道:“你们人族常说民以食为天,鸡鸭是我的食物,我视其为宝也无可厚非。”
“太吵了。”沈令仪抬了抬眼皮,淡声道。
流云在铺陈的画卷间穿梭,视线才触及飞沙走石的画面便觉得犹如被火灼烧,她匆忙闭了眼,眼前一片黑暗,取而代之的却是一柄断剑,一道被剑洞穿血流不止的伤口……
心口刺痛细细密密,呼吸渐乱。
花俟先是一顿,不明白她究竟说什么东西吵,继而在她身旁绕着圈踱步,边掰着指头数:“鸟鸣吵,激流直下吵,我养的鸡鸭吵,连我你也觉得吵……是咱们吵……还是你心不静啊?”
无论有意无意,她一语中的。
拢在衣袖间的手忍不住发颤,沈令仪蜷了蜷指尖,从拇指逐一捏去,力道渐重,却无济于事,该心乱如麻还是心乱如麻,心弦被拨乱,未见有半分平息。
想起什么,抬手摸了摸衣怀。
她先前那套黑色绸衣被冷汗湿透,又破了几处,没法将就,莲花发冠也不知丢在了哪儿,便向花俟借了套红衣与一根白色发带,更了衣,松松挽发在后。
那方被人揉洗干净的丝绢还在,她隔着衣服感受到它的存在,眸色不自知地柔和许多,心跳也放慢放缓。
“别误会,我没动过你东西,可是丢了什么?”花俟见她虽未表露多余情绪,抬手的动作却显得颇为紧张,掌心置于胸口,又没有摸出什么东西来,才有此问。
沈令仪不答却道:“问你几个问题。”
她性子果敢,甚少徘徊不决,入玉清峡后浑似变了个人,没有跳崖出阵,也没有向花俟提议彻底离开无尽墟。兴许感情这回事本就不能停下来细想,一息一念,她若是没有昏迷也没被花俟带走,除了折返回去,再无旁的念头,可一旦稍微喘几口气,她又如雾里看花,不清楚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摸了丝绢,感到心安,穿针引线缺的那根针终于有了眉目。
“但说无妨。”花俟看着她,明显感觉到有些不一样了,她似乎暗自做了某种决定。
沈令仪问道:“你叫我来无尽墟恐怕不是出于成全的好心,而是另有所图?”
她很有几分秋后算账的意思,花俟无端后退半步,想起那头青鸾的遭遇,不由扶额:“你二人心眼甚多,这也被你猜到了?”
“我或许比她再多些。”沈令仪轻轻笑。
本欲如实相告,但孽海台那边情况危急,花俟言简意赅道:“我族中有件棘手的旧事需李怀疏出面解决,也与她门族中血咒有关,她若魂飞魄散恐成悬案。我在此处虽然施法无碍,也与青鸾玄镜有些交情,但因涉及仙界,不能沾手。”
说至此处,她不好意思地咳嗽几声,又后退半步,小心道:“有陛下在,李怀疏的魂魄便散不了。青鸾那脑子不好的鸟婆娘即便发癫要对你下手,别说玄镜怕她再触天规彻底仙堕,会及时制止,冥君也要出面的。”
“事实上,我已去信几封,但冥君那丫头夹在青鸾与我之间左右为难,索性闭门谢客,敷衍不管,可人间的帝王要是在无尽墟遭遇不测,她再坐视不理,那这个冥君也就当不成了。”
沈令仪眼风不动,深深一笑:“真是思虑周全。”
她着一身红衣,颈项与腕间露出几寸里衣的雪白,腰带较之衣色更深红一些,青丝如瀑更是不带修饰。
人靠衣衬,同样的衣服穿在不同人身上却也有不一样的观感,花俟从不知自己这件红衣可以穿得如此冷清肃然,举手投足又兼几分矜傲,她夹了夹尾巴,不敢与沈令仪相视:“哪里哪里。”
“阵眼对面压在何处?”沈令仪无意与她闲扯,垂眼问道。
花俟道:“玉清峡是我幼时捏就,数百年间已与我心意相通,你想去哪儿与我说一声便是。”
“她在何处?”
“唔,此刻……是在孽海台。”花俟哎呀叫唤,“糟糕,厉魂鞭已落下一道……”
厉魂鞭才脱口,眼前红影倏然投下,顷刻间便被白浪吞没。
“哎!你的剑还在我这儿!”
“除非熔了重铸,否则断过的东西残痕仍在,我不要了。”深渊之下传来沈令仪声音,头一个字还听得清晰些,越到话尾越被浪声盖住。
她与她之间支离破碎的那面镜子也就此抛掷,就让一切从头再来罢。
孽海台之海不是百川归海的海。
这里的天空低得云海万顷犹如压来,阴云拢聚,晦暗无光,底下行走之人深觉窒息,第一道厉魂鞭落下后电闪雷鸣,狂风四起。
此处青鸾并未干涉,也无法干涉。
前世苍天难恕的罪孽在犯下那刻便被烙印进九九八十一道冥柱中,那由凶兽脊骨所制的冥柱头细尾粗,如剑倒悬于云海之上,连接天地,凡人难以仰颈得见,要渡忘川,需先过孽海台,领受冥柱中判罚的厉魂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