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珊卓……”他喃喃。
她已经抑制住泪意,以有些沙哑的声音开口:“你拥有预言权柄,即便不窥视未来,凭你那独属于神明的智慧,我相信你确实能替我做出长远来看更好的决定。但我无法接受你不询问我的意愿,就单方面地替我决定未来。比如,那时你带我去德洛斯岛并且在那里滞留。”
“我”阿波罗下意识要为自己辩护。
“我们已经为此争论过一次。我不否认,你那时确实想要从赫拉手中保护我,我不质疑你的好意。但在你的决定面前,我没有说不的能力,你也不打算给我说不的机会,甚至不想向我解释为什么要那么做,不是吗?”
他们的视线不约而同汇聚到卡珊卓怀中抱着的里拉琴上。
与之相勾连的《达芙妮》这首曲子第一次奏响的回忆同时占据他们的思绪。
卡珊卓抬高下巴,这个动作让她产生能够与阿波罗比肩的错觉:“即便我选择的道路危险,纵然在你眼中我的坚持是愚蠢无知的,我也应当有权利选择我想要的。”
阿波罗变得面无表情:“即便那意味着我要坐视你灭亡?”
“如果我想要灭亡,那么我应当有权利选择灭亡。”
仅仅是这句话唤起的想象就令阿波罗无法忍受。他像是被头痛侵袭,缺乏瑕疵的面容倏地扭曲了一下,极力克制情绪的语句则更像是某种野兽警告的低嘶:“你现在所说的话非常残酷,我无法理解你为何非要用这种说法。”
“那么换一件事说,”卡珊卓忽然找回了自己思考和发言的节奏,“再比如这一次,你根本没有打算给我选择的余地。不论我嫁人还是进入神庙,两条路最后通往同一个终点你。我原本不打算问的,如果我还有别的求婚者,你打算怎么做?”
阿波罗陷入沉默。
卡珊卓见状,忽然笑了一下:“阿波罗,我不是你的所有物。我喜欢你,甚至可以说是爱你的,”
勒托之子湛蓝色的眼睛惊愕地瞪大,罕见地流露出一丝稚童般的纯真。
她已经接着说下去,每句话都让阿波罗的神色更为僵硬:“但是这不代表着我一定要选择你。如果你无法让我拥有控制感,让我安心,感情对我来说是次要的、可以割舍的。”
顿了顿,她以更低的声调问:“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被暗金色包裹的幽邃瞳孔让她有些毛骨悚然:“所以那时,你选择了割舍我,继续履行与厄洛斯的约定。是那样吗?”
“是的。我身上的秘密、你对达芙妮的迷恋,还有你我之间门的力量与地位差距,让我忧虑的东西太多了。”卡珊卓说话的时候不由自主挺直背脊,双拳紧握,仿佛在为迎击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做准备。
而阿波罗依旧以刀锋一般的眼神注视着她。
也许是第一次,卡珊卓在他的表情里察觉了些微敌意并非在她作为宁芙与他相遇时的那种冷漠或是戒备,而是她狂妄的宣言撼动了他身为神祇的自尊。
她知道他爱她,却并不如寻常凡人那般对神恩欣喜又诚惶诚恐。这种坦然接受的姿态也并非恃宠而骄,她冷静得像个战士,他对她不由自主的容让成为了她的武器。而她正毫不掩饰地利用着这份爱意与他拉锯,要让他停下来听她的要求,才会让他更进一步。
阿波罗随之终于意识到,在卡珊卓面前他若是想要如愿,他和她必须经历一场“厮杀”。不征服她内心那生机勃勃又带刺的野兽,让它安静下来不再带来疑虑,他不可能真正得到她。
又或者……得到卡珊卓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阿波罗的意识之海中竟然不由自主浮现出这个念头。
与此同时,卡珊卓终于将话语倾泻完毕,浑身笼罩在脱力的快慰之中。她向后退,依靠到另一口大箱子上,轻轻地说:“就是这样。”
她双手撑在箱盖上,不再躲闪,沉静地看着阿波罗,邀请并等待着他的答复。
☆、第71章 71
阿波罗做决定并没有花很长时间。
神明的意识之海广袤又深邃, 能在瞬息之间领悟凡人穷尽毕生都无法企及的奥妙。而细究起来,卡珊卓在意的事并不复杂:他们有可能因为无法磨合而长久地互相折磨,甚至惨烈收场。
“也许确实如你所言, 我与你之间天生有着差距。因而我们即便注视着同一件事, 也会看到不同的光景。我试着套入佩安的身份, 将他摆放在与神明面对面的立场上,似乎理解了一些你的忧虑和疑心。我不敢说我完全理解你为何会这样在意尚未发生的事,但至少,”他弯唇, 像是感到庆幸, 又像是无可奈何, “我大致明白了你想要什么。”
卡珊卓偏了偏头,表示对此抱有怀疑。
“你无法接受你无法应对的意外转折, 并且非常介怀时间带来的改变。”阿波罗顿住, 征求她的首肯。
她对此没有否认。
“大地盖亚与天空乌拉诺斯将永远存在, 只在世界尽头的洋流短暂地相触, 与大地与天空一样, 我是永恒的。”
除了神祇, 没有任何存在能这样坦然不带一丝夸耀地谈论“永恒”。
“你看起来不愿意相信,但我既然恒久不灭,为什么我的感情不可以是永恒的?以这个前提谈论你所有的不安和抗拒, 它们都是可以轻易消解的泡沫。”
卡珊卓不客气地指出他话语中的漏洞:“恒久不灭, 不代表着全无变化。况且, 你的”
她及时抿唇。哪怕是对古典文学缺乏了解的现代前生, 她对希腊众神最大的印象就是滥情, 说得好听一些是感情生活极度丰富, 当然, 这句话的主语一般限定为男神。更不用说,她还亲眼见识过万神之王宙斯的宠爱是怎样不可靠的东西。
只是她不可能在阿波罗的面前指摘宙斯,不仅仅因为他是雷霆之主的孩子,也因为诋毁贬低神明是不可饶恕的罪行。只要念出神|的|名讳,就有可能被祂察知。
阿波罗读懂了她强忍咽下的话语,神情变得有些微妙:“我与父神不一样。”
他侧首,视线在虚空的某处定住:“母亲为了生下我与阿尔忒弥斯在大地之上奔逃时,碍于赫拉的怒火,父神并没有出手相助。”
通常而言,神明一降生就拥有成熟的灵智与躯体,而祂们的记忆又永久鲜活如初。因此阿波罗只是一眨眼,就找回了在德洛斯岛产生第一缕意识那刻的感觉。
名为阿波罗的存在诞生最初的最初,看到的是先一步来到这个世界的阿尔忒弥斯。她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帮助母亲继续分娩。而那时,他尚未学会如何从意识之海内部观察自身,只是本能地感到这位金发蓝眼睛的年轻女性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她让他天然地心生亲近。
而后他看到的才是母亲勒托。
即便是女神,在生育时也难掩疲惫之色。她注视了阿波罗须臾,向他笑了一下,像是如释重负,很快闭上眼睛修养精神。
“我是阿尔忒弥斯,你的名字,我的孪生兄弟?”阿尔忒弥斯将阿波罗从细沙滩上拉起来。
神祇的名讳在降生的瞬间就铭刻于意识之中,三音节自然地从他的唇间滚落:“阿波罗。我是阿波罗。”他观察着阿尔忒弥斯与自己肖似的外貌,理解了自身的形体,迟疑了一下,望向靠在岩石上休息的母亲,又环顾四周,仿佛在寻找什么。
半晌,他喃喃:“我们的父亲?”
阿尔忒弥斯淡淡道:“父神宙斯在奥林波斯。”顿了顿,她看向秀丽的海岸线:“天后没有追到这里。我们是安全的。”
阿波罗在那个瞬间明白了自己和至亲的境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