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1 / 1)

“不,”他即刻否定,尴尬地停顿数拍后才继续说,“我原本只是想知道,在‘佩安’病倒后,你是否会去探病。”

卡珊卓讶异地挑了一下眉毛。

阿波罗眸光闪动数下,颇为艰难地坦诚道:“我并非没有想过,你也许会造访我的神庙、向我祈祷。但那并非我的初衷。”

他说着咬了一下嘴唇,仿佛接下来的话实在难以启齿:“我……竟然对自己塑造出的幻象感到嫉妒。”

一旦起了头,剖白心迹就变得容易许多:“我害怕你真的会爱上‘佩安’。”

卡珊卓怔了怔。

阿波罗直直地望进她的眼睛里:“你之所以执着于‘达芙妮’与自己的区别,也是相近的缘由?”

她张了张口,有那么片刻脑海中一片空白。兴许要怪神明那包含一圈暗金色的眼瞳有种非人的奇异魅力,一旦全神贯注地对视,就会从脑髓到尾骨陷入恐惧又兴奋的麻木。她抽息一记,看向他的鼻尖,没有正面回答他,反而继续逼问:“如果我没有发现你的真实身份,你打算隐瞒到什么时候?”

阿波罗没开口。

也许有赖身为宙斯之子的自尊,在难以辩驳的质询面前,他的第一反应并非编造谎言狡辩,而是选择沉默。

一股没来由的愠怒骤然涌上卡珊卓心头。她推开阿波罗,要从他与箱子之间门的空隙挣脱出去。阿波罗下意识要阻拦,动作却在半途僵住,任由她贴着他的身体如游鱼般穿过。

卡珊卓动得急,不小心将搁置在旁侧的里拉琴带到地上。

乐器落地,琴身上端的木头支架折断一截,空弦发出嗡的一声哀鸣。

这把里拉琴算不上名贵,但很趁手,卡珊卓不由心痛又懊恼地绷紧嘴唇。

阿波罗默然俯身,指掌抚上里拉琴的残骸。淡淡的金光笼罩琴身,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乐器就复原如初,表面甚至还蒙上了一层原本没有的低调光晕,简直像是镀了一层金色辉光。

他站直了,信手拨弄了两下琴弦。

与此前“佩安”那笨拙僵硬的演奏截然不同,在殿室中响起的是音乐的守护神弹琴时理应拥有的绝妙音色。而那婉转柔和的旋律,正是卡珊卓刚才所弹奏的那首《达芙妮》开头几句。当然,是她身为达芙妮时没能完全学会的、更为复杂精巧的原来版本。

“你愿意再听我解释几句吗?”阿波罗说着将里拉琴递还给她。

卡珊卓接过。不知道是否是错觉,她总觉得附着了金光的乐器连触感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抚摸着琴身音箱龟壳光滑的外表,尽可能平静地说:“我在听。”

“我知道如果以本来的面貌与你相见,你会紧张,会充满顾虑,”他回忆当日神庙中重逢的情形,唇角现出涩然的笑意,“而且在正式与你见面之前,我也想要确认自己的心意只是悄然旁观是不够的。”

“所以你选择给自己捏造的身份,是一个有资格求娶我的亚该亚王子。”卡珊卓的话语中有温和的嘲弄,很像藏在花叶深处的软刺,不足以见血,但会扎人。

阿波罗吃痛地眨了一下眼睛,下结论似地说道:“我隐瞒身份来到你身边,你感到不快。”

她牵紧唇线,开口时声音古怪地颤抖着:“我做过类似的更过分的事,不是吗?我很清楚自己有没有资格在欺瞒方面谴责你。”

金发神明的瞳孔困惑地收缩,他认真地观察着她那陡然变得不稳的表情,几乎是小心翼翼地问:“但我还做了别的令你不快的事。”

卡珊卓与他的目光互相瞪视般焦灼片刻,她的肩膀脱力地垮下:“是选择权的问题。”

阿波罗眼神闪烁,努力解读她抛出的词组潜藏的意思,但明显未能成功。

她不禁笑了一下。

这个瞬间门,卡珊卓首先感到的是失望。她因而必须承认,在不知不觉间门,她开始期望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阿波罗能够主动想到,他可以从他的神龛上低下来些微,从她的角度看待这个世界,以便理解她的想法为何她无法忍受他紧密而令人窒息的爱恋,为何在重逢后她依旧无法轻易决定与他投身爱河。

但什么都不说,只是期盼他能够与她心领神会终究是臆想。

就像她刚才果断采取行动,戳穿阿波罗的伪装,名为佩安的谎言才就此终结。如果她真的期盼他的理解,也许现在是时候了,她应当更坦诚、以前所未有的坦诚与他相对。

只是迈出第一步总是分外艰难。

她一时无法选定合适的措辞,神祇宽容与怒火的边界难以捉摸,她想要商谈,而非触怒阿波罗。

“这和你此前要求我许诺,会尽可能接受你不选择我的可能,是一件事?”阿波罗蓦地打破寂静。

卡珊卓差点没反应过来,单音的答句径自从唇间门逃逸:“是。”

此前阻止她坦率倾吐心绪的恐惧消失了。

深呼吸,从一数到三,她双臂环抱胸前,看着阿波罗,缓慢而清晰地说道:“你是不死不灭的神祇,而我……即便我短暂使用过类似宁芙的躯体,但我对世界的认知方式、思维习惯、做判断的标准……也许这些总和可以叫灵魂,我的灵魂始终是凡人。”

阿波罗眯了眯眼睛,等待她说下去。

“不论是力量、智慧还是地位,你都远远超出我的想象范畴。在你面前,我就是弱小的。”

他们之中的强者显然不太喜欢对话的行进方向,拧起眉毛。

“有的人会喜欢被强者掌控的感觉,不需要独立做决定并为之担负责任,只需要享受绵长的爱意与保护,那样会带来安心感,但”卡珊卓抽气,“我不行。我受不了。我不喜欢这样,我不喜欢你全盘掌控我、替我做决定。”

她接连几个坚决的否定短句,阿波罗像被迎面击中,身体一震,显得有些无措。

“因为只要你一个念头,或是一丁点的转变,给予我保护和快乐的力量就可以用来伤害我、毁灭我。”

“我不会”阿波罗没能说完。

“我必须感到我自身所处的局面是可控的……在我的掌握之中。我从小就是这样……”卡珊卓抬高的声音开始发颤,莫名其妙的滚烫泪意涌上眼眶,她险些说不下去。

大多数时候她能够自如感知并约束自身的情绪,但一旦开始剖析自身,像这样将内心最隐秘的恐惧与不安展露给人看,她就感到分外脆弱无助,会不由自主带上泪意。

这也是为什么上辈子在现代时,她去过几次心理咨询就放弃了。

也许是她找的咨询师不合拍,她始终无法克服心理的最后关隘,坦诚地叙述这过剩的控制欲根源在往昔的哪段时光。

阿波罗见状不禁上前半步,伸臂似乎想要将她拉到胸口安抚。但与卡珊卓视线相碰时,他不由自主停住了:

她灰色的眼睛比往常更明亮,晶莹的水汽让他产生错觉,仿佛有淡色的火焰在摇曳。

这景象与神明不曾也不会褪色的记忆重合。不同颜色的眼眸,同样仿佛在灼灼燃烧的光亮,宛若冲他心口而来的破空一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