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子真替她推开了那杯不再冒热气的旧咖啡,将第二杯咖啡直接送到她眼前:“试试嘛。”他微微敛下睫毛,“贸然问可能不大礼貌,但是……你最近的感情是不是不太顺利?”他解释,“你一进门我就看见你了。但你好像在思考点什么东西,我就没过来打扰。但你一直坐着没动,我想……”
她抿了一口。不大适应它的口感,但这些许舌尖的刺激,似乎确有对冲心中那一点微苦。她并没有回答,只是问:“店里客人这么多,跟我聊天没关系吗?”
宋子真一笑,她这才注意到,别的店员都有整齐的制服,只有他一个人穿着常装。他双臂交叠放在桌上,脑袋也乖巧靠在手臂上:“他们会负责的。”他是老板。但他听出了蒲雨夏的言下之意,自然转移了话题,“你还在读书?”
他长得太显年轻,一点也不像二十八。蒲雨夏顺应和他聊了几句,答道:“二十六。”职业是画漫画的,但进度极其拖拉,还是个叙事废,哪怕是毫无意义的“哇,这里有棵草,好大的草啊”、“哇,原来这里是片草原啊”、“这片草原真美啊,大自然真神奇啊”,都可以用来水上三页。这个月也只有两位数的收入。
但他似乎对蒲雨夏的职业十分好奇:“我还没见过活的漫画家!”两眼发光。
活着的漫画家都活着,各种采访里都是。何况,她勉强纠正:“我只是暂时把画漫画当做工作,不是‘漫画家’。”她配不上。
“但我还是觉得你好厉害。”他笑,“能让我看看你的作品吗?我从小到大,画的最好的是一只凤凰,画了我整整两天。”他讲故事似的,“我对着那副佳作左右欣赏,美得不行,就拿到班里去分享。”他笑意盈盈地看着她,目光真挚,“结果他们问我,你画的是不是只在掉毛的彩雄鸡?我说我画的是凤凰,他们好过分,都笑趴到了地上。”
她本来不想说,但听完了跟着笑,竟然也告诉了他作品名。
宋子真更高兴,竟然抽了张纸,记下了作品的名字,再将纸笔递过去:“帮我签个名吧,大画家?”
新奇的体验。在纸上写名字的那一刻,她感到,自己从未被这样肯定过。她不由得想起,上月编辑让她修改初稿,再改得简洁点,她照旧交上去,回了句“最近没灵感”,就开始摆烂,假装自己已经失联。如此一来,似乎有点过意不去。他要是发现自己水平竟然这么差该怎么办?
宋子真接过纸一看,一个字一个字地念道:“蒲、雨、夏。”他抬头看她,如同在看一朵叫人心生怜爱的花,“原来你叫这个。梅雨时节,满塘荷花。雨落在屋檐,落在地面,落在池塘,清脆、安静、又富有韵味。”他似乎沉醉于自己的想象,忍不住夸赞,“你的名字很有意境,是谁取的?”
“我妈。”她有点赧然,“她没想这么多,只是我出生在夏天,又刚好下雨了。”叫蒲夏雨更怪,就倒了倒。她哥的名字也是这么取的,就是嘉好看见了窗外有人放风筝。
宋子真把纸叠起来,藏进贴近心口的内口袋,珍惜地说:“我记住了。”
走出咖啡厅,宋子真说:“我送你吧。”
她推辞:“不用了,我家就在附近。”之前的别墅地段有点偏,不开车连吃的都没处买,她就在市中心重新定了栋一室一厅的小房子。问了地方,居然还在同一个小区。
“那里离我店近,我最近才搬过去。”宋子真笑,“真是太巧了。”
在她楼下分别,他问:“现在可以给我一个号码了吧?”
她报了过去。
走上楼,她没开灯,安静地走进漆黑的房间,熟稔地趴在床上。她摸出手机,点亮屏幕,继续看那个名为“风”的号码。它寂静不动,保守地站在那里,似乎就是甘愿如此结束。
蒲雨夏翻了个身仰躺,举远手机,眯起眼,假装它的光芒是一颗星辰。按照宇宙大爆炸的思路,现在星星之间的距离还在越来越远,远没有到可以收缩的时代。
所以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也如此。她越举越高,好像真的要它去飞到天上。
突然,手机一阵颤抖。蒲雨夏立刻跳起来去看那条短信。
并不是他的。
短信的内容很简短:“这是我的号码。”后面备注了他的名字,宋子真。
她泄气地躺回床上。半晌才爬起来,保存了他的号码。
0017 C2-意外
翻了个身,又是新场景。蒲雨夏撑起身子站起,把手头的书塞回书架。她考虑找本专讲构图的书,翻了两三本都是大同小异,看起来厚度适中,知识密度却低。也许这家店里没有她想要的,她刚要离开,一个男人又走进来。
果然是宋子真。
这些场景就像是录像带里的剪辑,自顾自地拼接在一起,让她只能跟随原有的框架行动。谁是导演?这个宋子真吗?主导者还是其次的问题。假设她一直跟随剧情走下去,她岂不是根本没有办法拿到钥匙,走出这个房间?
然而她的思想好像只是被塞入了一个不属于她的容器中,丝毫指挥不动,只能按照原来的程序指令一步步继续。
宋子真推开门,欣喜地打招呼:“雨夏!”他说,“真巧啊,你也来买书?”穿了条白色卫衣,像个青春洋溢的大男孩。
蒲雨夏答:“嗯,但是没找到想要的。”
“好书总是难找的。”他把透明的伞放在门口,“我想来淘本古法字帖,都已经跑了四五趟了。”
他似乎天生带点温热的光芒,用不完的热情。对着店员阿姨,佯装惊讶:“刘姐,几天没见,气色居然这么好了。”又问,“这回有进的没啊?”
刘姐看他也喜欢,笑得合不拢嘴:“你叔说是进了几本,我也不知道算不算你要的那种。”
“那我去看看啊。”他边说着,边走到蒲雨夏面前,低头,溢出笑,“大画家,终于找到了你的漫画。还以为是供稿给杂志社的,我还翻了好多。结果居然是发在网上。”
蒲雨夏退了半步,不太好意思:“投了几次稿,都被他们退了。”她开始是发布到个人的账号上,有编辑来找她,就签了合同。但成绩一直非常惨淡。
他问剧情:“你最新一话,画到兔子花花和绿绿分手了。绿绿茶不思饭不想,痛哭流涕地回来道歉,说他愿意放弃他国王的继承权,只想和花花在一起……后面怎么不画了?都停更快一个月了吧?”
她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宋子真还饶有兴趣地问:“后面花花什么决定啊?她是拒绝了,还是同意了?”他眼睛线条圆钝,只眼角尖尖,“我知道了,”他从她脸上猜出了谜底,“她还没决定。”他笑,“那就不要理他了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他们分开已经快一个礼拜了,蒲风春一条短信都没有再给她发过。也许他遇到了其他更可爱的女孩子……说不定早就搭上了!她每晚辗转反侧地想。
现实总是不尽人意,她只能在故事里自娱自乐。
“你看,绿绿明明已经为了继承权辜负了她;还为了保护王国子民而放弃保护她,让她独自面对敌军。”宋子真说,“在他心里,比她重要的事情太多了。”他认真地看着她,“花花过得太悲伤了。她值得更好的,不是吗?”
她目光茫然。她只是从没想过别的选项。她的漫画快到大结局了,方向只有两个:要么接受绿绿,一起周游世界;要么拒绝他,自己快乐地生活。
她的世界太小了,没有其他人愿意留下来。蒲雨夏仓皇背向他:“她……她只是一只很普通的兔子,总是把事情搞得一团糟。”她所该有的,就是她所已有的一切。那些所谓更好的东西,都不是能属于她的。
宋子真笑:“不对,她一定很特别。正是她的特别让她离群索居,让她的美和别人的美不一样。”他说,“只是从前,会欣赏她的兔子,还没来到她身边。”
蒲雨夏慢慢转过身,微微抬头看他,目光试探,似乎想要获知他的真心。他只是坦然站着。
在另一间房,在那昏暗的剧场,蒲风春照旧坐在之前的盒子里。他冷冷看着台上木偶的表演,眉压低,忍耐烦躁的情绪。他的桌上五个按钮排在他的手侧,他轻微抚摸,最后还是放任它继续。
蒲雨夏侧身绕过他:“你……不是还要找字帖吗?我先回去了。”
宋子真睁大眼睛,有点急切地跟过去:“等等。”他脸红了,“所以你……你怎么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