诃鲁尔全然没有听到,见屈方宁久久埋首在原地,背心起伏,担心道:“鬼王殿下说了什么?”

屈方宁背对他坐起,声音中似有哽咽之意,开口却是斩钉截铁一般:“侍卫,备马!”

御剑对身外种种变故毫不知情。自昏迷之始,就仿佛沉入了一片浓黑的深海,一阵阵压迫般的眩晕没顶而来,连一指一足也无法动弹,全身只能随水流飘飘荡荡,愈坠愈深。须臾之后,喉中流入一股苦涩的汁水,遏住了坠入无底深渊的势头,仍是知觉全无,目盲耳聋。惟有身上痛楚不堪,脑子更如送入熔炉中灼烧一般。隐约听见一个嘶哑的声音叫着“大哥”,声音邈远,如隔千山万里。他心窍几乎被黑暗封死,只有一丝感知残存,唯一的念头却是:“我在哪里?现世之中,宁宁断然不会这么叫我。”只是这一线知觉也是稍纵即逝,旋即又坠入了无尽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一道清冽的水流从红肿的咽喉中缓缓注入,仿佛天神分海一般,一直紧紧压制在头皮处的迫力畏惧般向后退去,浓黑的海底也透出一缕亮光。流经之处,五脏六腑无不清凉通透,四肢百骸的疼痛也逐渐消弭。过不多时,已觉身在一张宽大厚实的床上,额上盖着冰过的手巾,传来阵阵清凉。耳中也渐渐听得见外界声音,最初还分辨不出人声物响,一日忽然听见一个破锣般的声音在身边催促叫喊,瞬息之间便反应过来:“这是老巫。我回千叶了!”

此节一通,诸般声音也就不再混沌一片,丝丝缕缕,渐次分明。药师诊脉、煎药喂饮、侍卫擦身、安代王探视,都能一一辨明。只是身体中毒已久,恢复缓慢,无力睁开眼睛而已。知觉一复,只觉寒气渐深,季节已转入秋冬。一日擦身方罢,只听门口靴声微响,似带踏霜之音。一个念兹在兹、无时或忘的声音探询般开口道:“将军今天好些了么?”

他心头猛烈一震,仿佛连力气都恢复了几分。巫木旗应声道:“粥也吃得下了,也晓得冷热了,我看也差不多该醒了,就是这几天了!……你那边收编事多,天天过来太麻烦了。老巫在这里,有什么不放心的?”只听屈方宁淡淡道:“要不是将军护着我,我现在也不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谈何麻烦?”巫木旗嘿然一笑,道:“小锡尔,你这话就太见外了。要是中毒躺下的人是你,我们将军必定也愿意拿二百里领地,给你换一枚灵药金丹。……”一路说,一路出去了。

御剑听到二人对答,不禁一阵愕然:“甚么二百里领地?”只是耳力尚弱,帐门一放下,二人说话的声音便听不清楚了。凝神侧耳,心力耗尽,脑中愈发恍惚起来。依稀听见巫木旗的声音渐远,说的是:“我再去烧一壶热水来,……”声音入耳,已经分不出是什么含义了。

迷迷蒙蒙之间,但闻轻巧的靴声一步步向自己走来,接着床沿微微一沉,一阵熟悉的甜香扑面而来。其时早已无法思考,只在心底深处隐约知道,屈方宁正坐在床边看着自己。

他睡魇愈来愈重,心念也只极轻地一动:“只要你这么坐在我身边,我宁愿永不醒来。”

忽然之间,一个温暖之物触到了他眉角边。继而眉毛上传来温柔的触感,轻柔小心,仿佛春风吹拂一般。

他依稀知道屈方宁在抚摸他的眉毛,对此举的深意,却是无从思考。

屈方宁的手在他眉峰上停留了一会儿,才悄无声息地撤了下去。继而靴声响起,香气远去,只余帐门轻轻晃动之声。

御剑苏醒的消息送入白羽营之时,屈方宁眼皮也不抬,道了声“知道了”,目光便重新投向对面:“黄老头当真信了?怎地一个人也没给我?”

回伯懒洋洋道:“真,怎么不真?姓黄的说了,他手底下要是有人可用,何必躲在太原吃煤灰?你脱颖而出、身居要位,他老人家十分欣喜,老怀大慰。还说了些假惺惺的勉励之语,谅你也懒得听。”

屈方宁目光一寒,阴沉道:“怎么,老东西要变卦?”

回伯搔首道:“那倒未必。你可记得当年给你一手掏心的那头狼?原来有个叫韩嗣宗的,以狼为师,驯养了三千步兵。他病死之后,黄惟松不声不响,暗度陈仓,把这三千无主之鬼据为己有,藏在荒野矿洞中,课练手下擒拿格斗之术。我瞟了几眼,居然还有点门道。他花钱费米,偷偷摸摸,总不是为了投降的时候风光一些。还有……你杀庄文柔的事,老东西似乎也知道了。”

屈方宁瞥眼道:“哦?他怎么说?”

回伯脸上谐谑之色隐去,声音也低了下来:“他说,他很佩服你。”

屈方宁嘴角一勾,冷冷道:“他当然要佩服我!连我有时都佩服我自己。”起身走出几步,又驻足道:“姓黄的对我手底下一头死狼都爱不释手,对老子这种稀世奇珍,还舍得放走?多半还有个阴险后着,且忍耐一时半会,看他玩出什么花来。”抄起案头一沓批阅过的卷宗,掉头就走。

回伯不动声色地注视他一举一动,忽然开口:“听说你这次为了……,代价可观得很。”

他苍老的眼睛悠然抬了起来,与屈方宁目光相对:“他要是就此一命呜呼,千叶、毕罗格局变动,对你其实也大有可图。”

屈方宁在门口与他对视了一会儿,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什么也没说,径自走了出去。

御剑不苟言笑,又无所癖好,一生之中,绝少有卧病在床的时候。旁人有心亲近,也难觅良机。这一次可算给人添了个由头,一时贵胄将领、异族使节络绎不绝,门庭若市,大献殷勤。他老人家在主帐危坐迎客,气势森严如昔,一些心怀鬼胎的探视者,在他面前都是两股战战,口内连道万幸,心中嘀咕不已,只是不敢表露。他口头不痛不痒地敷衍来客,一颗心却尽牵挂着白羽营那个名字。少顷乌兰将军果然入了传报之列,忙让人请他进来。凝目望去,心却凉了半截:只见屈方宁与小亭郁一同到来,放眼一望,华服金织,却是乌兰朵公主怀抱刚出生不久的小阿葵,依偎在丈夫身旁,向鬼王殿下道谢。乳母还特意举起孩子的小手来,向他作了个揖。

他失望之下,这几日的绮情艳思也褪得干干净净,暗骂自己一声糊涂:“我在想什么?他是别人的丈夫、父亲,不再是孤身一人了。”他苏醒之初,便听巫木旗整日唠叨,说是屈方宁以二百里领地添香礼佛,才求得一枚救他性命的灵丹。虽然名曰租借,但舍利金宫扎根之后,吸引源源不断的信徒、游僧,天长日久,这个“还”字也就不了了之。领地不复存,他新征的士兵也就无处可去,以致这几个月焦头烂额,一天之中少有清静的时候。他震动之下,难免也生出一线遐思:自己对他做过种种令人心寒之事,重修旧好是不敢奢求的。但只要他心中还记着自己一些,就足以畅慰余生了。

然而今日一看,屈方宁神色疲惫,言语生疏,说的都是些台面上的客套话,告辞也是主动开口,毫不拖泥带水。当日春风般抚过他眉峰的手,此时想来也不真切了。

他昏迷近一月,身上毒性未除,四肢百骸都无甚力气。直到十一月底,运劲不畅之感才逐渐褪去,劲力也恢复了七八分。屈方宁全副精力都投入在训练新兵的事务上,平日相见了,也只点头招呼,便匆匆离去。安代王与群臣商议将兔采公主嫁与毕罗小王子哈干达日时,还不忘揶揄他二人:“你们父子一个不顾性命,一个不惜代价,按说应该更为亲厚。怎么事到头来,反而愈发局促了?”

御剑一笑置之,心中道:“当日之事只在转瞬,我一举一动全由心发,岂是存了什么私念?我毁了宁宁一双手,自然要事事护他周全。”屈方宁自他伤愈之日当面道了一声谢,对此绝口不提,他也觉得十分合适,理所宜然。此事轻轻揭过,再好不过。倘若刻意描绘,反而有矫情之嫌了。

倏忽十二月至,一连下了几天大雪,妺水两岸皆成素白。众军各派人手,帮助牧人搭建帐篷、修葺牲圈。御剑黄昏之前出城巡视,见棵子坡下白石如羊,蜷睡可爱,顺手在坡下练了一趟枪法。但见明焰击雪、红光舒卷,雪片未及飘落,在半空中已化作点点青烟。他收枪而立,大感欣慰:“躺了一个多月,功夫倒还没全废。”须臾日沉西山,巫木旗催得着急,只得笑骂一句,上马欲走。

此时对岸火光闪动,人影来去,似是白羽营新兵在修筑工事。遥遥见几名工匠共同展开一张图纸,向正中一人禀报进度。那人穿得十分单薄,在风雪中站了片刻,便有人送来斗篷、披风等物。隐隐听见他问侍卫:“他醒来几次?还吐奶么?……”御剑的目光一触到他身上,便再也移不开了。

巫木旗一边拍打马身上的积雪,一边唠唠叨叨地说:“将军,听说公主最近为了那二百里土地,跟小锡尔大大地闹了一场,说是她父亲送给她儿子的东西,小锡尔不能处置。照老巫看来,公主都是当妈的人了,可真有点不懂事!她跟小锡尔是一家人,还分什么你父亲、我儿子?……这不是伤感情得很吗?他们夫妻赌气,白羽营也跟着不省心。你看现在天这么冷,小锡尔宁愿在外面受冻,也不愿意回去。”

御剑心知肚明:“公主自知理亏,乖顺了几个月。一听说兔采要与她弟弟联姻,料想日后二族缔结同盟的纽带,不止系于她一人之身,心思立刻就活动起来了。”

巫木旗不知其中利害,犹自絮絮道:“小锡尔这几个月忙坏了,听老滑头说,一夜睡一两个时辰,就算多的了。他现在仗着年轻身子骨硬,以后老了可不得了!……唉,他儿子前几天生了病,也不知现在好了没有。”

御剑佯作不经意道:“你倒是什么事都知道。”远远见工匠散开,留下屈方宁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原地,胸口一阵疼痛:“不知道他吃了饭没有?”

只听巫木旗豪爽道:“将军,咱们不如把他一把拐走,弄到山上去喝点好的,也省得他在这里吹风。”

御剑心道:“他更不愿意喝我的酒。”嘴上却不由自主道:“你要请,就尽管去。我看他今天忙得很,你只怕未必请得动。”

巫木旗不服道:“老巫还有请人不动的?”昂首挺胸地踏过河岸,凑在屈方宁身边,咋咋呼呼地噜唆几句,又向御剑的方向指了一指。御剑遥遥望见屈方宁抬头向他看来,似是笑了一笑,转头向侍卫交代一声,便随巫木旗一起过来了。巫木旗一手拖着他,得意洋洋地邀功道:“你看,这不是一请就请来了吗?”

屈方宁肩上的斗篷连着雪帽,脸色有些苍白,眼睛却带着笑意:“巫侍卫长说,将军有珍藏多年的美酒佳酿,叫什么江南春的,今天下了血本,要拿出来待客。我看他要请我是假,自己惦记着才是真的。”

御剑不意他一口答允,心头一阵剧烈跳动,口中只道:“是真是假,总是他一番心意,只怕耽误了你的正事。”屈方宁微微一笑,道:“些微琐事,怎敢在巫侍卫长面前拿乔?”巫木旗登时沾沾自喜,揽着他脖子晃了好几下。御剑斥道:“给你三分面子,就不知轻重了!”见屈方宁紧了紧领口,催道:“还不去给屈将军牵马!”

巫木旗嘿嘿一笑,牵过自己的小黑马来,与屈方宁同乘一骑,向鬼城奔去。御剑紧随其后,见黑马经过之处,雪地上蹄印分明,心情高涨,一路如在云端。

少顷过了岗哨,入帐坐定,巫木旗将炭火生得红彤彤的,又做了十多样卤肉、点心,并两坛美酒,摆了满满一桌。屈方宁笑道:“巫侍卫长怎么这样客气法?”巫木旗探身放下一碟卤水牛肉,又将一张切得薄薄的千层酥推到他面前,殷勤道:“你这么久才来一次,当然要小心款待。免得你说咱们待客不周,以后再也不来了。”屈方宁莞尔道:“原来来得少了,反而稀罕了。看来以后还是少来的好。”

御剑立即道:“你别信他。他巴不得你天天来,趁机撬我的酒喝。”拍开泥封,注入银壶,信手放入一个四方温鼎之中,热气一烘,满室酒香。巫木旗嚷道:“天地良心,老巫是关心小锡尔,何尝是肖想你的私藏!”一边极力撇清,一边凑在冷酒坛边,扇了扇坛口酒气,大大吞了口馋涎。屈方宁笑道:“将军有所不知,巫侍卫长变着花样取巧,其实是为了自己打算,盼我拦门的时候放他一马。”御剑随口道:“我原知他意不在此。”提起银壶,给他满满斟了一杯。那酒色泽清碧,有如春水照人。浅酌一口,五脏六腑暖洋洋的,如沐春风。屈方宁满饮一杯,赞道:“怪不得将军不肯轻易许人,的确是天下无双。”御剑道:“江南小户人家嫁女儿的酒,滋味倒还不差,只是欠了些劲道。”提起酒壶,替他续了一杯。屈方宁仔细端详,道:“颜色也好看。从前将军教我念诗,有一句春来江水甚么的,大概也就是这般模样了。”御剑哂道:“合意就多喝几杯。”见他酒杯已空,便重新给他斟上了。

帐内暖热,屈方宁的斗篷早已脱下挂在一旁。几杯酒下肚,体慵目饧,两颊飞红,嘴唇更是娇艳欲滴。身上衣服被酒气一熏,香气袭人。御剑隔着一张小小团桌自斟自饮,闻到他身上的香气,心中一动,抬起头来。只见屈方宁轻轻晃着手中残酒,嘴边带着淡淡笑容,一缕长长的头发垂在腮边,灯下看来,当真是艳若桃李。他心中暗想:“春水再美,也比不上你。”

巫木旗趁他们斟酌细品的工夫,早就囫囵喝了一大碗,口中嚼着大块牛肉,胡乱赞道:“好酒!”听屈方宁说起从前,忽道:“小锡尔,你这两年怎地不来了?你与我们将军多年交好,既是师徒、父子,更是极好的朋友。虽然娶了老婆、生了小毛头,往日的情义也不见得就淡了。从前你天天在这里时,与我们将军下棋、谈兵、念诗本子,那是何等快活?自从你搬出城去,他话都少了许多。唉,你不知道,我们将军十次喝多了酒,倒有九次是念叨着你的。”

屈方宁乌黑的眼睛微微一动,笑道:“是么?将军要是有心眷顾旧情,怎地常年又不在鬼城,连作请的机会也不给人?”

巫木旗挥手道:“这是两码事,怎能放在一起说?我们将军不论身在何处,都把你记在心里。去年还特意开山起铁,给你锻造了一……”

御剑喝道:“老巫!”伸脚在他屁股上一踹,斥道:“满嘴放屁。还不滚出去!”

巫木旗抚臀呼痛,踮脚跳着出去了。临了还向屈方宁咧嘴一笑,道:“他是拉不下这个面子,不是老巫放屁。你坐!我再弄几个菜来!……”嗷嗷叫唤声中,已经去远了。

御剑才向屈方宁道:“他嘴里一向没个正经,你别信他。”

屈方宁应了声:“我理会得。”举起银刀,一片片割开面前一大块煮得半熟的羊肉。

巫木旗不在面前插科打诨,二人之间便沉默下来。炭火细微的燃烧声中,银刀相撞声异常刺耳。屈方宁将切好的肉片烫了一烫,盛在御剑面前的碟子里。御剑微一颔首,却不曾下箸。少顷替他斟满了酒,屈方宁道了声谢,却也不再执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