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1 / 1)

与此同时,她不得不承认江阳大学拥有的最顶尖的实力,即便只是一名观众,她都能感受到那四个人由内而外所散发出的压迫感,作为面对面的反方,所感到的压力不言而喻。

而要想在这种局势下取得优势,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去把观众的票拉过来,要让观众警惕被无限拔高的国家意志,让观众的情感票倒向反方。

但轮到他们开展这一点已经太迟了,正方四辩的质询环节尤其尖锐,砸出了近年来离婚率攀升与生育率下降的数据,砸出了劳动力不足、人口老龄化社会所存在的危机,砸出了单亲家庭子女所享受额外社会福利的政策……张若书还是第一次对上这样的对手,在过程中完全没有喘息和调整思路的机会,被迫在他们的逻辑中打转,最后被拿下了“离婚对社会对于国家而言是坏的”这一结论。

在这之后,又有正方二辩一段数据详实且有力的申论,之后才轮到秦瀚的质询

“对方辩友,您认为在国家意志面前,公民个人的自由和幸福是可以被牺牲和被剥夺的吗?”

“当然可以,比如一个杀人犯,他的自由、幸福甚至生命都会被法律所剥夺。国家是社会契约的产物,割让个体部分的自由和幸福是维护社会稳定的前提。”

“那这种割让自由幸福的尺度到底在哪里呢?比如今天有一对夫妻,妻子受到家暴提出离婚,然而在国家和社会所认为的‘离婚是坏的’的准则下,她不被允许离婚,持续生活在暴力和恐惧中,甚至走向死亡,您方认为这种割让也是合理的吗?”

“当然是不合理的,即使是在‘离婚是坏的’这一前提下,这位妻子仍然可以提起离婚诉讼,国家没有剥夺公民离婚的权利。”

“所以您方承认无底线扩张并入侵公民私领域的公权力是不合理的?”

“在国家意志层面,只有应不应该这一个命题。至于合不合理,这是国家意志和国家意志的行使之间存在的那个被制约和被限缩的空间,这是当下的政治制度司法制度存在的根基,公权力和私权利就在这样的对立矛盾中和谐存在。但我们今天讨论的只是前者,只讨论国家有没有义务减少离婚这件事。”

“……”

面对这样的质询,反方所有人都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无力感。正方把今天需要讨论的东西压缩到无限小,几乎就缩到他们脚底下的那一圈,反方就像被困在如来佛掌心的孙悟空,怎么翻也翻不出这一亩三寸地。

然而这种绝望的交战,似乎又切实地扣准了今天的辩题,仿佛一幕讽刺戏剧,扣准了在国家意志面前个体所展现出的渺小和脆弱。

等到陆礼的总结陈词,原先准备好的稿子一句也用不上,他放下那几张薄薄的纸站起身来,只能赤手空拳地应战。

第69章 . 迢迢有礼 不务正业

“感谢主席, 各位评审。”即便是在这种背水一战的情况下,陆礼看起来仍然是从容得体的,这是四辩必要的心理素质, 在崩盘的自由辩过后仍要重拾立场, 完成最后这四分钟的博弈。

“今天对方辩友的立论非常清晰,也像公权力一样霸道和无情,他们先是将这道辩题完完全全划入公权力的语境下, 我方一切来自个体的伸张与呼喊都成为他们口中‘个人主义’的噪音,成为时代巨轮下的粉尘。

“此外, 他们认为今天这道辩题只需要探讨国家的意志而不需要探讨个体的意志,因为公权力与私权利的相互制约与这道辩题无关,他们仅仅需要强调公权力必须履行的义务。因此,今天这场辩论完全成为了公权力的单口相声,公权力在大声告诉我们:先别谈制约,我先告诉你我必须要做什么。

“在这样的语境中, 个体的声音被无限搁置, 个体的抗争被无限延宕, 在公权力强有力的口号下, 个体一次又一次地闭上嘴自己想要发声的嘴,最后几乎忘记了自己到底想说些什么。

“而这就是我方今天必须站在这里说点什么的原因, 我方必须在对方辩友铁面无私地下达国家意志的同时, 高喊出公民的自由意志。因为只有同时存在两种体量相当的声音, 权利的制约才存在可能, 而并非像对方辩友所说的:今天只可以讨论你的,不可以讨论我的;今天只可以讨论公权力的,不必要讨论私权利的。

“因此,我方必须要站在个体的角度去思考, 国家拥有减少离婚这样的义务之后,对个体而言意味着什么?我方今天必须要在这里提出公民对国家的诉求和理想:我们要的不仅仅是一个稳定的社会,更要一个拥有幸福与自由的社会,要一个人人都拥有尊严的社会。

“今天对方二辩拿死刑犯的例子告诉我,幸福与自由是可以被剥夺的,那么请问对方辩友,那些在婚姻中受到伤害渴望离开婚姻牢笼的公民,我们有什么样的罪过,值得被剥夺或者限制离婚的自由呢?

“在对方辩友口中,人在进入婚姻后,仿佛就不再是个人了,只是生育和维护社会稳定的工具。个体除了生育和维持社会稳定之外的价值,竟然都不再被对方辩友所承认,为了生育价值,甚至可以牺牲掉个体的生命健康、自由和幸福。那么我方是不是可以认为,婚姻是对个体价值的贬损,是对个体尊严的羞辱,在个体层面而言,结婚比离婚更有害呢?在这样的价值观下,请问谁还要结婚?”

反方在赛前的一系列准备打到最后已经什么也不剩,因此陆礼的结辩完全成了一场即兴演讲。

但论精彩程度,这段结辩完全可以排进这次“思辨杯”的前三,在前半段对反方的立场作了有力的确认和伸张后,之后的发挥就显得如鱼得水,其信息的密集程度和论辩的精彩程度,听得底下的苏迢迢也跟着心潮澎湃起来。

直到这段关于个体价值在婚姻中的阐述,彻底扭转了这场结辩的节奏,转守为攻。底下的观众估计也在刚才的比赛过程中被正方听得压抑,直到反方总算打出了一次强有力的进攻,没忍住爆发出一阵掌声来。

虽然对辩论赛而言,观众在选手发言的过程中鼓掌并不值得提倡,但这次的掌声更多的是鼓励,还带了几分解气的快意。

于是陆礼的陈词继续:

“因此,对方辩友的这种价值倡导对社会而言或许才是灾难性的,只进不出的结构叫做陷阱,如果人人都把婚姻视作陷阱,人人都因为结婚后的离婚不自由不愿意踏入婚姻,那么结婚率崩盘的社会将会比对方辩友所构想的高离婚率社会更加可怕,您方所担忧的一切,都将以十倍百倍的速度飞速发生。

“更何况,那些已经步入婚姻的人就活该被牺牲吗?等她们醒悟已经太晚了,已经身陷囹圄。即使存在对方辩友所说的私权利对公权力的对抗,个体的力量在绝对的公权力面前是脆弱的。当国家倡导不离婚,就意味着婚姻这一私领域即使不被纳入国家的管辖,也会被纳入公众的道德审判;意味着人们对离婚的羞耻感将会加深;意味着那些在婚姻中深陷泥淖的痛苦的人们,将会背上‘集体利益’的十字架放置于‘功利主义’的审判下,这样的重负会成为婚姻之外的第二重不幸,这是悲剧之悲剧!

“自由被收走是如此简单,想拿回来却是如此艰难,在试水和拉锯之中牺牲掉的人们,又有谁能对他们负责呢?时代的一粒沙,落在一个人身上是一座山,对社会而言微不足道的、可行的牺牲,对个体而言却是无法承受的、毁灭性的。

“因此无论如何,我方今天都绝不承认国家拥有那样的义务。我们是一个个小小的拥有喜怒哀乐的个体,我们不愿意抛下对于自由意志的思考、对于生命的热爱,因为我们始终相信人应该是目的而不是手段。

“或许在您方看来,个体的悲欢在国家这家庞大的政治机器下微不足道。但对每一个鲜活的个体而言,我们不愿被去人格化,不愿纯粹作为维持社会运作的螺丝钉存在。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如此重要,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如此富有意义,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如此独一无二,因此我们的每一分权利都值得呐喊和抗争!

“因此,我方今天必须要在绝对的国家意志面前发出微弱的声音,我方坚定地认为国家没有义务减少离婚,感谢各位。”

秦瀚的质询和质询小结一共只花了三分半,因此轮到陆礼陈词,时间还剩下近五分钟,陆礼的嗓音说到最后都有些哑,但仍然有力。等他落座,观众的掌声经久不息。

辩论史上有不少靠着结辩一举翻盘的经典案例,陆礼的这段总结陈词太鼓舞人心,以至于五位评审的印象票在给出来的时候,会给人一种反方今天要赢了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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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台上的辩手退场,让位给评审述票。

陆礼回到台下的嘉宾席,在苏迢迢身边坐下。

苏迢迢转头看他一眼,把手里的水递给他,弯起眼睛道:“你表现得很好。”

她必须承认自己是个慕强的人,要是陆礼在结辩没说出什么来,她就算嘴上不说,心里多多少少也会失望的。

但陆礼几乎从没让她失望过。

这头陆礼接过她的水,并没有完全被台上坐得满满当当的反方席位所迷惑,仰头喝了大半瓶水后,摇摇头道:“我们这场比赛的环节票失分会很严重,自由辩和接质太被动了,很有可能是5:0,结辩稿中提到的那些点等我意识到都太迟了,我们昨天晚上就应该想到这一步的。”

“确实,尤其是婚姻在这一价值倡导下对人格的贬损、减少离婚会反向减少结婚这一点。”苏迢迢点点头,他们赛前几乎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离婚也是件好事’和‘公权力不能无限扩张’这两点上,始终没转过弯来,前面被正方各种打击,脑子都快宕机了。

从这一点上来看,这场比赛不无遗憾。苏迢迢轻叹了口气,伸手握住他的手,安慰道:“不过最后能在结辩环节打出来已经很好了,前面正方的质询太强势,根本不给你们开口的机会。”

陆礼跟着轻叹了声,侧过脸来看她,末了,视线落到她的手上,微微挑眉,靠近压低声音问:“我们已经可以在公共场合这样了吗?”

“……”苏迢迢的嘴角一扯,没料到他的心态倒是挺好,还有心情跟她开玩笑,倒是她自作多情了,当下便没好气地把他的手拍开。

半决赛的规格和以往不同,五位评审一人说个七八分钟,大半个小时就过去了,但总体而言,不论是把票投给了正方还是反方,他们对比赛的判断基本一致:

在反方四辩的总结陈词以前,局势非常明朗,反方虽然有一两次尝试突破的点,但都被正方第一时间摁回去了,因此优势一直被正方牢牢握在手里。

直到陆礼的陈词,才总算给出了反方在这道辩题下应有的立场,也是真正能带给观众启发的东西,并不是说一个辩题在内部语境中确认了讨论的对象为“公权力”后,就没有必要讨论“私权利”,因为一句话同样还有外部语境,私权利本来就是应当被摆上台面和公权力对抗的,这才是这道辩题存在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