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遍体鳞伤的心上人,万俟岩的心终于软化了,慢慢与摄政王离心,投向了小皇帝,之后更是倒戈相向,逼迫摄政王自请退位,还回皇权。若非欧阳明月贪恋摄政王的床笫功夫和俊美容貌,留他一条性命,他怕是会被小皇帝以谋逆之罪凌迟处死。虽然此摄政王非彼摄政王,万俟岩这辈子也绝无能力从爱人手里夺走兵权,周允晟依然觉得很不舒服。眼下他快要抵达勇武侯府,本就阴沉的面色越发难看。
王宝得知小主子不会害死主子后,对他又像以前那般殷勤备至,见他郁郁寡欢,连忙劝道:“小主子,您笑一个呗,若是王爷见了您这般模样,还不立马赏奴才几个大耳刮子?咱们今儿去,明儿就回,不过走一个过场,王爷晚上还会来看您呢。”
周允晟哼哼两声,脸色稍霁。
马车很快到达勇武侯府,却不入大门,而是绕到后巷,悄悄从角门进。万俟岩正站在门口迎接,表情平淡。他身高八尺,体格却并不健硕,反而十分劲瘦,身上穿着一袭纯白直银缀,腰系翡翠玉带,黑色长发用玉簪别在脑后,露出俊美无俦的脸庞。他鬓若刀裁、鼻若悬胆、目如朗星,看着不像武功盖世的悍将,反倒更像润雅温和的学士。
看见缓缓驶来的马车,他微微皱眉,似有隐忧。今日早朝,他已得到摄政王示下,说要送一人进他府邸,充作这回西征战死的安远将军的遗孤,此人只在他府中住一日,明日大早就以托孤的名义送回去,让王爷亲自抚养。
万俟岩并不傻,略略一想就明白这是王爷找了个来历不明的娈宠,却又想给对方一个高贵的身份,好长长久久地留在身边伺候,这才大费周章地安排了这一出。
王爷素来英明,却愿意为一个娈宠冒领功臣遗孤,却是有些失了分寸。故而此人还未到,万俟岩对对方的印象就己跌入谷底,若非王爷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定要好生照顾,他绝不会亲自前来迎接。堂堂勇武侯还需放下身段伺候一个娈宠,对他来说无异于折辱。
“奴才见过侯爷,劳烦侯爷久等。”王宝似是没发现勇武侯的不悦,跳下马车后笑嘻嘻地见礼,末了掀开车帘,殷勤万分地唤道,“小主子,快醒醒,将军府到了,哎,您快把衣裳拉好,小心着凉。奴才下车,您慢着点,别撞头。”
王宝好一阵手忙脚乱,这才把身材纤细、脚步踉跄的少年扶下马。万俟岩淡淡瞥去,不悦的表情凝固在脸上,最终化为惊艳和尴尬。
这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腮边的发丝用一根鹅黄发带系在脑后,余下的长发尽数披散,被阳光一照,竟反射出绸缎般的光泽。他似乎在马车里睡了一觉,脸蛋红扑扑的,显得非常可爱,一双茶金色眼眸像沁了水,湿漉漉,亮晶晶,懵里懵懂看过来的时候能把铁石心肠都融化。他肤色异常白皙,更衬得眼眸水润、唇瓣殷红,哪儿哪儿都可爱无比。他摇摇晃晃地站着,用小手揉着眼睛,幼兽一般可怜的模样完全颠覆了万俟岩预想中以色事人、低贱媚俗的形象。
“这位就是小公子?”他上前询问,低垂着头不敢多看,心脏不知怎的,“扑通扑通”跳得极快。
“正是小主子,王爷眼下在宫中处理朝政,顾不得小主子,还请侯爷多加关照。”王宝把一件大氅披在少年肩头。
“不敢,二位请。”万俟岩口拙,未曾与王宝过多寒喧,见少年隐隐露出不耐的神色,立即邀请他们前往正厅。
赵玄若仅仅想豢养一个娈童,对方身份是贵是贱自然可以不用计较,玩腻了扔掉便是。但他却想光明正大地与小狐狸在一起,甚至想让全天元国的人都知道小狐埋是他的伴侣,也因此,给小狐狸安排一个足够合理,足够高贵的身份便势在必行。
正好这次边关告捷,万俟岩带着安远将军的尸体回来,言及安远将军一门忠烈,尽皆为国效死,眼下无人为他送终,恳请王爷安排一个风光的葬礼。赵玄灵光一闪,当即就同意了,然后把小狐狸以将军遗孤的身份送到候府。至于小狐狸的茶金色异瞳,可以推说他母亲来自番邦,此乃遗传。反正死无对证,只要万俟岩一口咬定,谁会吃饱了撑的人刻意调查,便是查了也只能找到一大堆证据。
爱人的考虑,周允晟自然知道,所以乖乖地来到侯府。但他对欧阳明月的后宫非常厌恶,见了万俟岩连个笑脸也不给,径直入了正厅,随便拣了一张椅子坐下,等开饭。
“快午时了。”他一边暗示一边摸摸肚子。
王宝照顾了他好几个月,哪能不知道他的生活习性,笑呵呵地问道:“侯爷,小主子饿了,府上什么时候用膳?要不要遣人去催一催?”
万俟岩见少年态度疏淡,表情冷漠,见了主人不打招呼,更不给正眼,便往他头上安了个“骄矜”的帽子,耐着性子道:“方才已经吩咐膳房准备,想来再过不久就能享用,烦请小公子稍等片刻。”
王宝躬身道谢,周允晟却懒得开口,看见墙上挂着一柄宝剑,立即跳下椅子走过去。这柄宝剑是万俟岩平定金人时从他们皇廷中搜出的战利品,名唤斩月,可削铁如泥,吹发即断。当年万俟岩将之献给摄政王,摄政王见他难掩喜爱之情便退了回去。
前来拜会侯府的人,无不被这柄宝剑吸引,都想抽出来耍弄几下,却被万俟岩一一拒绝。他爱剑如命,哪能让宝剑被不知所谓的人玷污,见少年走到墙边跃跃欲试,连忙开口拦阻,却又在下一秒失了声音。
只见少年对宝剑一点兴趣也无,并未想着摘下来耍弄,反倒用小手反复抓挠垂落在剑柄的流苏,脸上荡开欢喜的笑容。纯黑的流苏在他指尖滑动跳跃,越发衬得他肤白如雪,十指纤纤,美不胜收。
比之斩月,这双完美无瑕的玉手反倒更具杀伤力,竟生生刺痛了万俟岩的眼腈。他看了一眼,隔了一会儿再看一眼,只觉得少年的笑容那般纯粹干净,无忧无虑。
王宝见侯爷一眼一眼地朝小主子看,似是想阻拦又碍于王爷颜面不好开口,于是解释道:“侯爷莫怪,小主子稚儿心性,最是爱玩,尤其喜欢这种小巧精致的物件。像刀剑这样的锐器,王爷平时都不准他碰,他也乖巧,绝不会擅自动用,您尽管放心。”
原来还是个孩子啊,万俟岩立即否定棹“骄矜”二字。恰在此时,一名内侍拎着一个小包裹进来,言道:“这是小主子千叮咛万嘱咐,说是一定要带在身边的东西,奴才这便绐小主子送来了。”
王宝闻听此言立即上前接包裹,却不料站在墙边的小主子快步跑过去,一把将包裹扯去,像是里面藏着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二人转手间,本就系得略微松软的包裹忽然落下一角,然后便是“噼里啪啦”一阵脆响,许多东西从里面掉出来,滚落一地。
周允晟耳根发烧,只觉得自己的老脸都丢尽了。他也想表现得成熟一点,但妖狐的秉性就是如此,喜欢新奇好玩的小对象,看见可心的东西就想拖回洞穴里隐藏。到他这儿,洞穴是没有了,只能用个小包裹随身携带,没事便拿出来摆弄摆弄。原想着让内侍直接送回房间,没人的时候就铺在床上拥着睡,哪料到这内侍如此实诚,自己说要随身带着,他就真的给送来了,究竟会不会当差啊!
不管他心里如何怨念,现在的场面都已经失控了,他只得蹲下身把掉落一地的小弹珠、小布偶、小木马等玩具快速捡起来拢在怀里。
还当是什么宝贝,原是这些玩意儿,小主子也忒可爱了。王宝强忍笑意,跟在他屁股后面捡东西,然后把包裹打开,重新归置归置,免得东西存放太多,又爆开。
万俟岩捡起滚落在自己脚边的一只小布老虎,表情有些微妙。他终于知道王宝口中的稚童心性是何意思,十五六岁的少年,已经可以成家立业,小公子却还喜欢玩弹珠,摆弄布偶,真是……真是说不出地可爱!他捏着小布老虎,嘴角虽然极力抿直,眼中却盈满笑意。
周允晟连忙走过去,从他手里夺过小老虎,意识到他在嘲笑自己,忍不往瞪了一眼。
少年还未长开,个头小小的,一张脸蛋也只巴掌大,更衬得眼睛明亮溜圆,瞪起人来丝毫不显凶恶,反倒像一只幼兽在虚张声势。许是觉得有些羞耻,他虽面上维持着淡定自若的表情,脸蛋却红彤彤的,直红到耳朵根,小模样看着很有些骄傲却又稚气十足。万俟岩越发想笑,一面按捺住被他瞪视后的酥麻感,一面以拳抵唇,遮掩高高上扬的嘴角。
“这些东西都是珍品,你们这些没眼力见的哪能看出它们的收藏价值。”周允晟把东西塞回包裹,把四个角扎起来,又狠狠打了个死结,这才作罢。
王宝已经忍到内伤,生怕自己一开口就发出笑声,只得连连点头附和。
万俟岩咳了咳,正儿八经地说道:“这些东西做工十分精致,一看就出自大家之手,现在便已经价值连城,更何况几年以后?小公子眼力过人,本侯佩服。”
周允晟有了台阶下,脸不红了,气不喘了,这才给了万俟岩一个正眼,并冲他弯了弯红唇。少年不笑的时候已格外艳丽,且还糅杂着纯真稚气,令人挪不开眼,这一笑,当真似百花盛开,冰雪消融,骄阳破云,带给人头晕目眩之感。万俟岩只匆匆一瞥就失了神魂,心脏里像藏了一把小锤子,“咚咚咚”地敲个不停,若非婢女及时送来午膳,令他从这璀璨笑容里挣脱,怕是会当场出丑。
他终于明白素来不爱美色的王爷为何要大费周章地为少年安排如此高贵的身份。便是换作他,也恨不能把全天下的珍宝都捧到少年面前,只为换他一次展颜。他强忍心悸,邀请少年去偏厅用膳,看见满桌子鸡肉,表情凝固了。
“怎么全是鸡肉?”他朝贴身侍从看去。
王宝连忙上前解释:“启禀侯爷,这都是奴才吩咐的。小主子啥都不爱,就喜欢吃鸡,一天不吃便饿得嗷嗷叫唤,小模样怪可怜的。烦请王爷忍耐一日,明日咱们就走。”
万俟岩这才惊觉少年只会在侯府住一日,心里怅然若失,瞬间就没了胃口,却又见本已经卖力开吃的少年忽然把筷子重重拍在桌上,怒道:“你说谁饿得嗷嗷叫?我会饿得嗷嗷叫?不就是几只鸡嘛,我还不吃了!”
周允晟已经记不住这是第几次被人气得老脸通红。他也不想这般没出息,但妖狐的本性就是如此:爱吃、爱玩、爱美,还爱滚床单,他又有什么办法?
万俟岩见他表面说得斩钉截铁,实则一双美眸恋恋不舍地盯摆放在眼前的一盘红烧鸡块,小喉结一耸一耸,显然然在暗暗吞咽睡沫,口是心非的模样不能更滑稽,又忍不往想要大笑的冲动。
自从上了战场,在腥风血雨中修炼成一尊杀神,他已许久未曾如此开怀过了。数年苦战,几经生死,他的心早已遍布阴霾与煞气,原以为世事险恶,人心叵测,活着不过熬日子而已,见了少年才知,天下间竟还有诸多乐趣没有享尽,更有这样美好纯净的存在需要守护。
他握了握拳,以免自己唐突地伸出手去抚摸少年红彤彤、娇嫩嫩的脸颊,哑声道:“谁能没个爱好?小公子喜欢吃鸡,我却喜欢吃鱼,常常让人做全鱼宴,这很平常。小公子是娇……”觉得“娇客”二字恐会挫伤小公子脆弱的心灵,他立即改口,“是贵客,理应好生款待。喜欢吃什么便该吃个尽兴,今日我请小公子吃全鸡宴,改日小公子可陪我吃一顿全鱼宴,也便是了。我许久未曾归京,想起全鱼宴也饿得慌,口腹之欲实在难忍。”
万俟岩一打岔,王宝也赶紧地赔礼道歉,总算把台阶给砌好了。周允晟顺势而下,“哼哼”两声后继续用膳,还给万俟岩夹了几筷子菜。这人十分细心体贴,温柔宽和,并非他想象中那般不堪,也不知他现在有没有遇见女主,若是遇见了,他倒想助他跳出女主这个泥潭。
万俟岩受宠若惊,把小公子夹的菜一一吃光,然后学着王宝的样子,把鸡腿肉剔成丝蘸上酱,摆放在小公子手边,好叫他吃得畅快一点。
周允晟并不信奉“食不言寝不语”的教条,不停询问万俟岩战场,万俟岩有意迎合,专拣有趣的,抑或惊心动魄的告诉他,二人谈笑晏晏,气氛和乐,一顿饭下来已从陌生到熟悉,看上去颇为投缘。
撤掉一桌子鸡骨头,周允晟走回正厅,仰躺在太师椅上,拍着鼓囔囔的肚子喊道:“帮我揉一揉。”话落才惊觉这里并非王府,爱人也没在身边,不免流露出失落的情绪。
王宝正想上前帮小主子揉肚皮,万俟岩却鬼使神差地走过去,轻轻替他按揉起来,还蓄积了少许内力,令掌心暖融融的,十分舒适。周允晟还本想推开下,被揉了几把后便改了主意,闭着眼镜享受起来。
王宝瞥见勇武侯宠溺的眼神和温柔的笑容凝固,似看见了王爷的重影,心道不愧是狐狸精,这么快就把杀人不眨眼的侯爷给迷住了。所幸王爷不在这里,否则定会醋意横生,难以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