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允晟扶额,强行压下涌上喉头的笑意,直憋得泪花都出来了才摆手道:“算了,你重新帮我换一件衣服吧。”

子玄尴尬应是,从包裹里翻出两件僧衣,闭着眼胡乱套到男人身上,直把他裹成一团蚕茧才低声道:“夜凉如水,施主先且盖两层衣裳御寒,待明日早上贫僧再帮你穿好。”

周允晟以手掩面无声大笑,笑罢勾勾食指:“也成,天色已晚,过来帮我暖身。”

子玄心中暗暗叫苦,面上却不敢推诿。男人失血过多又修为尽毁,体温确实比常人低,若不注意保暖,怕会染上风寒。

贫僧是为了救治施主,并无旁的心思。正所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西,自当竭尽全力。他如是安慰自己,待额头的汗珠被冷风吹干才挪过去,运转内力让身体变得火烫,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男人抱入怀中。

这个怀抱总是如此温暖、安全、舒适,随时随地让自己倚靠。周允晟难得地显露出一丝脆弱,面颊轻轻在他胸膛上磨蹭,没过多久便陷入沉眠。

子玄却睡不着,每一块肌肉都坚硬得像石头一样,尤其当男人在怀里拱动时,他连呼吸都不敢过重,唯恐惊扰了对方。他抱着他,像怀揣一件无价之宝,不敢放手,不敢用力,只能凝目垂视,心绪翻搅。

翌日,周允晟明显感觉到爱人在躲避自己,他依然对自己照頋得无微不至,目光却闪烁不定,丝毫不敢与自己对视。

他眼睑低垂,表情木然,越来越像一尊无欲无求的佛像。这变化令周允晟急躁,却也无可奈何,他越是挑逗他,他就越是沉默,似乎打定了主意要疏远自己。渐渐地,周允晟不敢再轻举妄动,与爱人适当保持了几分距离,这才让他放下戒备,偶尔也能平静地交流几句。

又花了七八天工夫,二人终于走出苍鹭山,来到一座边陲小镇。

“我们不住客栈,容易被人发现。”周允晟见爱人背着自己朝一间客栈走去,连忙低声告诫。

男人口里喷出的热气吹拂在耳朵上,令子玄心尖报狠一颤。他立即放空心绪,点头答应,转了方向朝偏僻的胡同走去,花二两银子租了一个破败小院,先把主屋内的床榻打扫干净才把背上的男人轻柔放平,从主人留下的箱笼内找出一条干净的棉被替他盖上

“二两银子就租了这么个破院子,还只租三天,少林寺的和尚都这么有钱?”周允晟侧躺在榻上,津津有味地看着爱人打扫房间。他好像做惯了这些活计,手里拿着扫帚和掸子这里扫扫那甩拂拂,原本结满蛛网的房间很快就焕然一新,看上去倒也简单舒适。

“那什么价位才合适?贫僧出门在外,从未住过客栈,更未租过民居,只需一块空地、一斗星光、几许微风,便能将就一夜。”子玄淡然开口。

周允晟不说话了,勾着唇,表情透出几分愉悦。爱人的言外之意便是我租赁民居都是为了好生照顾你,你也别嫌东嫌西,只管住着就是。这光头和尚,看着挺老实,偶尔说起话来也呛人,有意思得紧。他低笑着把脑袋缩进被子里,打算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子玄放轻手脚,待主屋打扫干净就轻轻把门掩上,继续打扫院落,还把两口大水缸添满,直到日上中天才终于收拾利落,拎着包裹走进灶房,为男人熬粥。

包裹里除了几件衣服和几两碎银什么都没有,出门时携带的干粮早就吃完了,需得赶紧购置,再者,他也想寻几味好药材给男人滋补滋补。

子玄先去主屋看了看,发现男人睡得很沉,这才拿了银子准备出门,刚行至胡同口,就见几十个提刀握剑、凶神恶煞的江湖人快速围拢过来。

他眸色微微一暗,立即返身回到小院,二话不说便把男人连同被子一块儿捞起来,单手抱着。

周允晟察觉到有陌生人靠近立即睁眼,茶金色的瞳仁里流泻出森然煞气。他早就伤势痊愈,毒素尽除,只为了戏弄爱人才装作虚弱至极的模样,眼下仇人自动送上门来,他差一点就控制不住内心的杀欲。

“别担心,有我在。”子玄见他面色铁青,目中泛红,连忙低声安慰。

周允晟瞥他一眼,没有说话。

“子玄大师,你乃一代高僧,为何与这魔头为伍?要知道他杀了我玉剑山庄三百多人,连尚在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放过,其滔天罪行磐竹难书,您若是还记得佛祖的教诲,就该亲手杀了他为武林除害!”打头一人用剑尖指着周允晟,愤然声讨。

佛祖的教诲?子玄现在哪里还记得佛祖的教诲,只想着绝不能让怀里的人受到丁点伤害。他锁紧手臂,目视前方,沉声道:只要余施主待在贫僧身边一天,贫僧便要保他一口安宁。你们走吧,莫逼贫僧出手。”

江湖人谁不知道子玄武功高绝,内力深厚,乃名副其实的中原第一高手,对付逍遥子那样的武林巨擘尚且只需一掌,对付旁人怕只在挥袖间。

后面几人心存退却之意,领头那人乃玉剑山庄少庄主,背负家破人亡的血海深仇,如何肯罢休,提剑就冲了上去。

“保护少庄主,杀了魔头!”大家不再迟疑,纷纷朝两人围拢。

子玄乃出家人,除非必要否则不愿杀生,便只一掌一掌将袭到近前的人拍飞出去。起初还有人因为惧怕他而畏手畏脚,见他不欲动真格,胆子就大了,出手越发狠戾,招招式式都直取他和周允晟的要害

“他们要杀你,你还不反抗?”周允晟凑到爱人耳边冷笑低语。若非之前欺骗了他,现在不好揭破,他早就震碎棉被大开杀戒了。

子玄并未答话,只抬了抬手臂,将他抱牢一些,然后放出雄浑内力把所有人震飞。这些人内力不济,冲杀了几次亦无法靠近,只几刻钟就支撑不住,纷纷停手喘息。

玉剑山庄的少庄主发觉子玄和尚是铁了心要维护魔头,心知今日无法成事,咬牙切齿道:“好一个得道高僧!你与这魔头同流合污之事我必要回禀智深大师,叫他亲自前来清理门户!”话落转身挥手,命属下们离开。

一行人来势汹汹,去势颓唐,且还憋了满心怒气和不解。不出几日,子玄和尚堕入魔道的消息就传遍了中原武林,更有周允晟的仇家集结了众多高手匆匆赶来,欲取他性命。

本就破败的院落如今更似废墟一般。几棵桂树倒作地上,枝叶残落。两口大水缸已碎成片片,水流得到处都是。屋主扒拉在墙头上探看,本打算索要赔偿,与和尚波澜不起的冰冷目光对视一瞬,立马缩着脑袋跑了。

“为何不杀了他们?就这样把他们放跑,我们的行踪必定会暴露,今后恐将惹上没完没了的麻烦。还有,他们要把你我之事回禀智深大师,你担心吗?”爱人素来行事果决,没料到当了一回和尚,也懂得慈悲为怀了。宗教果然能从根本上改变一个人。

“出家人慈悲为怀,岂可随意杀生。”子玄略微停顿后说道,“师父不会随意听信谣言,贫僧并不担心。此处既然已经暴露,贫僧这就带施主另寻它处。”话虽如此,眉心却下意识地紧皱。

两人购置了干粮和御寒衣物,离开城镇沿着山林小路前往中原,此后的十多天都风平浪静,行程顺遂。这日傍晚,干粮再次耗尽,子玄拎眷包裹,目露迟疑。他想前往密林中寻些野果野菜回来,又唯恐男人独处时遇见危险,颇有些拿不定主意。

“去吧,快去快回,我们总不能饿着肚子赶路。”周允晟用树枝拨弄火堆,语气散漫。

“贫僧去了,施主若遇见危险可吹响这枚哨子,贫僧听见后会立刻赶回。”子玄把一支玉管放进男人手心,不厌其烦地叮嘱,“只要听见些许异常响动,哪怕是风吹落叶抑或松鼠在枝杈间腾挪,但凡施主心存疑虑,不管真假,一定要第一时间吹响哨子,贫僧宁愿多来回跑几趟也不愿施主遇见任何危险。”

这话说得实在是暖心,令周允晟茶金色的眼眸荡出层层笑意。他含住玉管吹了两下,摆手道:“你放心去吧,我不是两三岁的小孩,需要你时时看护。”

然而你如今浑身虚软,却是连两三岁的小孩都不如。子玄心内叹息,晦暗的目光停留在他唇瓣上。殷红软肉吮着细长玉管,分明是如此平淡无奇的画面,看在子玄眼里却似暗藏了无数缠绵悱侧的遐思绮念,勾着他的心尖,也勾着他的神魂。

他闭了闭眼,熟练地吟诵清心咒,脚尖轻点便消失在昏暗的草丛深处。

待他走远,斜倚在树干上的周允晟立即伸了个懒腰,而后大马金刀地坐正,从包裹里翻出一个油纸袋,把里面剩余的干粮渣倒进嘴里嚼了两下,旋即“呸呸呸”地吐出来,神情蔫蔫。

赶了这许久的山路,每天三餐不继,食不果腹,好不容易遇见一个小城镇,爱人却不购置卤肉烧鸡,专买那硬邦邦的荞麦饼,害的他嘴里能淡出个鸟儿来。早知如此,当初便不该装病,否则便能自个儿出去打猎。

周允晟想起烤山猪的滋味,忍不住咽了口唾沫,正欲把油纸揉成一闭扔进火里,耳尖却微微一动。

在008持续不断的温养下,他现在不但伤势痊愈,武功更恢复到全盛时期,方圆百里之内的异动也尽在掌握之中。侧耳细听片刻,他勾唇冷笑,负手站立在缤纷落叶中静静等待。

“魔头,拿命来!”一名蒙面人举着寒光烁烁的大刀跃出草丛,凌厉刀风将挡路的枝杈拦腰劈断,其后更有数十个蒙面人快速赶至,猩红的眼里满是腾腾杀意。

“来得好!”周允晟装了十好几天伤患,骨头差点生锈,正想拿旁人练练手。遗族被灭,碧云庄和缪家庄的杀手“居功至伟”。与血洗玉剑山庄一样,他们同样没放过遗族的老弱妇孺,多少牙牙学语的孩童和襁褓中的婴儿命丧他们刀下,周允晟连掐指计算都不敢,因为那都是他的罪孽。

蒙面人原以为这魔头武功尽失,身中剧毒,如今又孤身一人,理应很好对付,甫一交手却惊愕地发现对方根本没有丝孱弱的迹象。恰恰相反,他很强,强到令人难以想象的程度。

他脚步未动,只略一拂袖,衣袍带出的劲风就把冲到最前面的几人掀翻,落到地面时气息断绝,僵死当场。随后杀来的蒙面人目露惊骇之色,再要退却已经晚了,只见那人五指分开成爪,喷出一股雄浑真气,把当先一人吸入掌心,硬生生掏挖出心脏。那心脏离开身体后竟还在一鼓一瘪地跳动,被他瞬间捏成一团碎肉,鲜红的血点溅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显得那样触目惊心。

他眉梢飞扬,唇角微勾,满脸的邪气与暴戾几乎遮挡不住。明知道灭门惨案不是对方所为,且对方也并不是什么杀人如麻的魔头,不过一个为情所困的可怜虫罢了,然而看见这一幕,蒙面人们只觉得一股寒气飞快从脚底蹿上头皮,令他们肢体发麻,血液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