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只知骊山十八景,那些没意思,山林日月嘛,书上都写完了,翻不出多少花样。臣知道几宗好玩的,半山腰上清溪水流缓,最宜捞螃蟹,山阴的菌子生得妙,猎一只野雉炖汤鲜掉眉毛,还有南陂仙女池,别只站在山道旁瞧,您得往东走半里地,那儿有五色池,保准王妃这辈子都没见过......”

说到兴头上,他又从少年将军蜕变成了纨绔,玩乐的点子信手拈来,越棠都不忍心打断他。他拍着胸脯保证,“王妃及时得空,尽管吩咐臣,臣一准替您安排得妥妥当当。行宫里的内官臣都知道,一个个就怕担责,顶多领您上城楼上看看景,那多没趣。”

她没着急答应,无奈提醒他:“段将军,您这回是领职上骊山的吧?总得先办正经事啊。”

闲话半天,终于想起来谈正事,段郁一点不含糊,“臣的人已经部署下去了,区区一介宵小,天黑之前定能落网,等臣审问明白,提他的头来见王妃。王妃放心,从今日起臣亲自都统骊山布防,绝不耽误王妃消夏找乐子,绝不再给王妃添堵。”

正好到重明阁前了,越棠站住脚,回身冲他颔首,“那就劳烦段将军费心了。”

“不麻烦,不麻烦。”他笑得挺畅快,似乎真不嫌事大,“京畿不比边关,臣这两年闲得发慌,还得多谢王妃给臣效命的机会。”

越棠应了,“那我就不耽误段将军的正事了,等回头事毕,我请段将军喝茶,吃菌子炖野雉。”

段郁眉开眼笑地走了,连背影都虎虎有生气,看得人边摇头边发笑。越棠迈上二层楼,还沉浸在适才的奇遇里,推开槅扇,当头却移过来一个黑影,那令人绝望的威吓感,有那么一瞬,她满以为自己的小命就要交代在这儿了。

直到那黑影出声,竟熟悉得不可置信,“王妃好雅兴,刺客都逼上山了,王妃还能同人谈笑风生,佩服佩服。”

她愣了好久,才确认眼前这张脸不是幻觉。

“赵铭恩,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第45章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昨夜才出过事, 不怪她草木皆兵。不过这行宫的守备也太寒碜了,多少人信誓旦旦和她作保会严加防范,结果呢, 一转眼她屋子里就混进来个人, 可见这温泉宫漏得跟筛子似的。

眼前的人圆领窄袍,腰上跨横刀, 幞头外还系了圈红抹额......越棠拿眼神狠狠往他身上扫荡, 不得不说这装束在他身上还挺新鲜,挺拔又威风, 精神头倍儿利索。

瞧够了才想明白原委,她愕然问:“你是混迹在会昌营里偷摸上山的?”他不否认,说明她猜着了。

越棠一时百感交集, “你还知道来找我?那日在太和宫, 跑得这么利索,连句话都不留下, 真了不起啊赵铭恩......”越说越来气, 兼有委屈,上前两步不由分说便朝他身上抡了两拳,“既然不告而别, 现在又来做什么?你胆子真不小, 在我睿王府浑水摸鱼也就罢了, 连军营里都敢胡来,段将军知道吗?”

她冲他胸膛抡拳头,下手毫不留情,但赵铭恩岿然不动, 也不搭理她的抱怨,只是垂着头, 冷眼打量她。

“昨夜温泉宫有刺客,王妃受伤了没有?”

“你管我受没受伤,本王妃问你话呢。”越棠瞪回去,对上他的视线,那是泓静水,眼底隐有湍流深蓄,忽然间就叫人的心揪紧了。

她拗不过,到底说了实话:“不是什么刺客,人都没挨到近处,拐角上远远现了个身就跑了,我没受伤,就是吓了一跳。”

“现了个身就跑了?”赵铭恩眉头微蹙,沉吟着问,“当时王妃身边有谁在?出事后呢,近前来的都是什么人?”

“当时我身边只有双成一个,后来扬嗓子喊起来,左近的内侍自然上来回话,还有王府的侍卫,没多久宋希仁也带人来了。”

他眼中阴霾浮现,扯了下唇角没说什么,只溢出一声冷笑。越棠推了他一把,“赵铭恩,你什么意思?有什么话就直说,别同我打哑谜,本王妃再也不会惯着你了。”

“没什么意思。”他调开视线,作势检视起屋内的窗牖木作,轻描淡写道,“外头人再多,王妃自己也该时刻多留个心眼,守好门户,出去闲逛时仔细周遭。骊山虽是行宫,毕竟山高皇帝远,若有人存心作乱,比在京城时容易得多。”

这不像他该说的话,那举重若轻的口气,仿佛站在云端上似的,天底下的事都打从他眼前过。越棠感到古怪,千丝万缕的心思缠绕着,却始终抓不住关窍。

“王妃。”赵铭恩叫了声,一打岔,她朦胧的思绪倏忽便游走了。

越棠迟迟看着他,“怎么,你还有话要教训我?”

赵铭恩没计较她话里带刺,一径地劝:“我是为王妃好,圣驾未至,行宫警跸再怎么布置也欠妥当,会昌营只能照看一时,不可能久驻骊山,迟早会撤走,行宫中人还是要王妃自己多留意。”

翻来覆去就是那些话,越棠听得漫不经心,盯着他双唇一张一合,一边琢磨着,他脸上关切的神色倒不似作假。

“赵铭恩,”她忽然顿悟,窥见天机,“你是不是听说了我遇刺,这才冒险混进骊山,特地来看我?”

赵铭恩顿住了,一头因她道破了心思而难堪,一头又腹诽她迟钝。若非听说行宫里睿王妃出了事,他会连夜赶来吗?先前最艰难、最孤立无援的境地都挺过来了,一番纵贯河山的布置,眼见要收网,结果听见一点风吹草动,就变了章程,细心拷问自己,不是不惭愧。因她坏事倒不至于,可有失稳妥,他从小受为君的教诲,如今隐有失控的态势,不是个好兆头。

不过见她一脸坏笑,兴致勃勃琢磨这些有的没的,说明是真没事,就算当时吓了一跳,也早就抛诸脑后了。赵铭恩暗暗舒了口气,怕她夹缠,索性就要告退,结果她旋身一蹦,轻巧地拦住他的去路。

“又想一走了之?不可能了,须得把话先给我说清楚。”

她连推带搡,把他往次间里拽,绕过地罩后松手一送,企图叫他跌在地心里,奈何力量悬殊,他稳稳杵着像根长矛。那油盐不进的模样看着就来气,越棠欲叱他跪下,恰有零碎的日光透过支摘槛窗打在他半边脸上,眉眼间漏出一丝倦态,适才没察觉,想来掩饰得好,天光下方才现形。

越棠把话咽了下去,往坐榻上靠着。疑虑太多,不知从何问起,何况就算问,十句里他能答一句便不错了,这么个人物,表面上是她呼来喝去作弄了他个把月,实则她心软,不能真把他如何,净吃闷亏了。

“听说会昌营连夜上骊山,忙活了一昼夜,你吃东西了没有?”想来想去,还是从家常闲话问起。正好榻桌上摆着早晨新供的鲜果,她挑了只灿烂的金桃递过去,“先吃点,一会儿我叫人送膳来。”

她固执地伸着手,赵铭恩只好接过来,“多谢王妃。”却也不吃,就托在手心里。

越棠又问:“会昌营的人都领了差事去搜山了,你半途溜出来,回头怎么交代?”

“王妃不用担心,这些事我自有打算。”

“什么打算?你不说明白,我可不能放你走,别回头你被军棍伺候,我良心不安。”她微微笑着,和缓的声口,迂回着套他的话,“先前我同你们段将军打了个照面,你说巧不巧,原来我们两府里还转折沾着亲,自己人,那就好说话了。赵铭恩,你在段将军手下浑水摸鱼,他知情么?要不然我出面替你说项,段将军明事理,不过顺水的人情,小事一桩。”

赵铭恩说不必,“段将军是一营主将,我既随将军上骊山,一举一动都瞒不过他,就不劳动王妃出面了。”

这么说段郁知道他的底细?那敢情好啊!越棠暗暗盘算,段郁那小侄儿敞亮、活泛,打起交道来不黏糊,比眼前这块捂不热的顽石有趣多了。等回头小侄儿忙完差事,她做东邀他吃席,酒过三巡了什么话打听不出来,就不在此刻费功夫了。

打定了主意,公事就先放一旁,眼下可以聊聊私事了。

越棠冲他招手,“你过来。”

赵铭恩慢腾腾挪近一步,“王妃有什么吩咐?”

“你不是特地上骊山来看我的吗?”越棠尽力地仰头,霎着眼笑,“冒险都要来看我,说明你心里有我,是不是?既然如此,现在惦记的人到了眼前,你赶快别端着了,冷言冷语说给谁听啊,心口不一的,活得多累。”

她胡言乱语,他还可以当听不见,可她嫌仰脖儿说话累得慌,又上手来牵他胳膊,想将他也摁在坐榻上,这就不得不反抗了。

赵铭恩用了些力气抽胳膊,“王妃别这样......”

她自然不会轻易退缩,拉扯间手腕磕到他跨在腰旁的横刀上,那横刀环首又硬又雕得锋利,磕一下疼得眼冒金星。他忙撤力,她又没防备,整个人向后仰倒,他又下意识趋身去捞她......反正这么你来我往地牵搭,不知怎么翻滚的,最后还是被她摁到了身旁。

姿势不大雅观,她斜着身子依在他怀里,一边举着手腕子吹气,半晌带着哭腔抱怨,“太疼了......你怎么这样啊,在我跟前就不能卸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