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铭恩面色稍霁,点了下头,说那就好,“王妃年轻,你们近身伺候的人要多劝诫她,别总纵着她胡来。”多的他也不便说,泛泛谢过赏,便转身进屋子里去了。

双成眼睁睁瞧着门阖上,半天回不过神。嚯,德性,还没上位就恃宠而骄了,这点出息,哪怕得宠也不会长久的啦......暗暗摇头,提灯迈入夜色中。

门那头,赵铭恩听见远去的脚步声,方才慢慢挪动步子,走到桌边,将手里的食盒撂下。这算什么?他苦笑,想起自己才搬进这小楼里那阵,四月仲春的夜,她也是这样莫名其妙现身,给他送了瓶伤药,还叫嚣着要亲自给他抹上。

当夜里他还想呢,自己答应王叔看顾她,只怕少不了麻烦。后来果真应验了,他没少替她操心,担心她被人欺负、被人算计,担心她难过不高兴,担心着担心着,好像成了习惯,再料理她的事,也不觉是负担。

多半是环境的缘故。论起来,自己从小受严苛的储君教养,做学问、办差事,样样都有分明的章程,每日一睁眼,便有无穷无尽的责任在肩。在睿王府这段经历,没有了储君的光环,肩上的担子反而轻了,一个小女子,再麻烦,难道还能比治理天下更麻烦?于是这点轻轻的担子,他担得利索,担得义无反顾,甚至自得其乐。

等回到东宫,回到他该在的位置上,朝堂琐事重又堆上案头,不再满眼都是她,想必也就放下了。

心思千回百转,忽然想,那瓶药呢?在屋里找了圈,才发现那药就搁在桌子一角。玲珑精致的玉瓶,有日子没动了,积了薄薄一层灰。他拿扫袖擦了擦,握在手心里摩挲,犹豫片刻,心一横,还是收进了袖袋中。

蛰伏王府的岁月,就到这里了罢。

*

同一片夜,几重院墙之外,王妃的正殿里却热火朝天。

越棠在屋里团团转,“雨具也要带着,万一下雨了呢?还有油衣、薄毯、火绒什么的,要是露宿野外,也不能太狼狈。”交代完了又问,“吩咐门上备的车,都准备妥当了吗?别用王府的制式,叫人瞧出来不好。随行只带两个靠得住的扈从就是了,用周家带来的人,悄悄的,别声张。”

双成一个头两个大,被她闹得眼晕,“王妃,您才见好一点儿,快别这样造了,坐下歇歇行不行?”

越棠说没事,“我好着呢,这下气都顺了,吃东西也能尝出味道,我心里有数。”

双成拿她没办法,依言收拾东西,过一会儿又嘟囔:“奴婢还是不明白,您这趟心血来潮是图什么呀......明日是先皇后忌辰,您是皇亲,要进宫去磕头的,原本您说病得起不来,那推拒了情有可原,没人会怪罪,可您却要玩金蝉脱壳,跟着上太和宫去,这多冒险呀,被人发现就是欺君罔上的罪过,别说您了,连带着家里老大人都要受牵连,您再想想,啊?”

这么个巧合,越棠起先没料到,做完决定才听平望说起,却也没能动摇她的决心。朝廷五品上命妇那老多人呢,少她一个不起眼,何况这种事不举不纠,她从来与人为善,谁会处处留心等着捉她的错处?在外头露面时谨慎些就是了,出不了差错。

她安抚完双成,又解释道:“赵铭恩那个人,小秘密多得很,他要去太和宫,多半不是为了亡母的事这么简单。你瞧好吧,这回我或许能揭穿他的真面目。”

“一个马奴,能翻出什么浪花儿呀,值得您这样冒险?”双成迟登登地看向她,“王妃您从前可不这样,您说过的,平平安安的最要紧......您不只是想瞧他的真面目吧,还想做点别的什么?”

越棠被戳中了心思,也不含糊,笑着拍了拍她的肩:“长本事了,脑子转得真快。”

越棠当然有她的小算盘,太和宫里两天一夜,远离京城纷扰,她远远跟着他,伺机而动,等合适的时候现身,灵秀山川,幽静良夜,不愁碰撞不出火花。

她咂摸了一下说:“我回想赵铭恩的言行举止,感觉他就是在装样,分明也喜欢我,却绷着张脸,应该忍得很辛苦吧!我说动心,他心里指不定怎么快活了,我就给他个机会,远离王府的条条框框,让他释放自我,向我求饶。

第40章 欲擒故纵,你好手段

越棠一夜好梦, 清晨醒来,昨日的头重脚轻之感更浅淡了,身边女使称赞:“王妃气色真好, 可见您身子骨强健, 遇上这样凶险的病症,不过三两日功夫, 便顺顺当当扛过去了, 必定是位福寿两全、洪福齐天的贵人。”

越棠伸平双臂,看着穿衣镜中的身影浅笑, “这话听着别扭,好像我已经七老八十了。”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女使磕绊了下,险些咬着舌头, “奴婢, 奴婢是说王妃您吉人天相,一定会事事顺意......”

越棠没当回事, 穿戴完毕, 笑着将女使挥退了。

她嫁入王府,众人起先都同情她年纪轻轻便守了寡,不知不觉间, 这会儿竟开始赞她好福气了, 可见世事无常, 福祸相依,真是无比有趣。

“王妃,”双成眨了眨眼,小声问:“您如今快活吗?”

越棠抚了抚髻间花钗, 确认一切无误,满意地转身朝外走。迈出门槛, 仰头眺天边旭日初升,清朗的碧罗天,映衬眼前浩荡的尘世间,一丝阴翳都没有。

越棠满怀雀跃,“我十分快活。”

*

这一趟盯梢,越棠只让双成同行。后苑来报说赵铭恩已出府,二人也不忙,又蹉跎了一阵,方穿后苑而过,见一驾不打眼的青幄车停在门外,登上车,徐徐尾随赵铭恩而去。

双成托着腮,细细估量路程。

“京城东出延兴门十里余,便至太和宫。那位赵郎君一路步行,满打满算,也不外乎一个半时辰的光景。王妃,咱们是不是出来太早了?”

车马很快,要跟住一个徒步之人,必得大大放缓速度,路人观之,难免不感到异样。不如等上一等,至少待到那赵铭恩出城之后,她们再出发,直奔太和宫而去,倒更合理些。

可越棠也有她的考量,她半掀车帘,向前眺了眺,哼笑说:“这赵铭恩心思深沉,嘴上同我说去太和宫,谁知道是不是实话,本王妃可不能坐以待毙。”

更何况,哪怕赵铭恩去太和宫不假,也可能只是个幌子,这一路上,他偷摸见了什么人、办了什么事,她都要知道,从今往后,他再不能脱离她的手掌心。

果真被越棠料中了。她们的马车远远缀着,另派了两名信得过的侍卫,乔装成平头百姓,徒步尾随赵铭恩,一盏茶的功夫,其中一名回来复命。

“回禀王妃,那位赵郎君形迹可疑,一路缓行不说,还频频驻足,暗中观望。行过平瑞坊后,明明延兴门就在不远处,他却不再前进,而是改道向南,不知作何打算。”

越棠问:“他是不是识破你们了?”

侍卫说王妃放心,“属下们十分谨慎,绝不会叫赵郎君起疑。”

“那就继续把人盯好了。”越棠淡声吩咐,“若发现他与何人接触,立刻来告知我。”

侍卫应是退下,三两个闪身,又汇入了熙熙人潮,找不见踪影。越棠迟疑了瞬,全无头绪,索性不费脑筋了,复笑起来,满心是将要撞破秘密的兴奋。

“好啊,果然另有隐情。这男人,口口声声说不骗我,其实谎话张口就来,真是个混账,看本王妃回头怎么收拾他。”

双成鼓掌叫好,期待看热闹,于是趁机敲边鼓,“王妃预备怎么收拾他?”

“绑起来,下药。”越棠说得干脆利落。

“啊?”双成瞠目结舌,万万没想到,一向信奉明哲保身的王妃会玩这么大,“那......不太好吧,只怕会引火上身啊王妃。”

功未成事未立,越棠暂且不多说,只安慰她:“放心吧,我有分寸。”

之后便是窝在车中,不远不近跟随赵铭恩,曲曲折折地兜着圈子,终于在午后的光景出了京城,再往前不远,便行近太和宫了。

太和宫建在半山腰上,原只是座不大不小的道观,百余年前朝堂动荡,还是皇子的宣宗皇帝受逆党构陷,削蕃夺爵谪居于此,一住就是十来年。后来江山拨乱反正,宣宗克承天命,原先平平无奇的道馆便成了潜龙之地,从此名声大振。

照例改观称宫后,太和宫扩建了一番屋宇,因有龙气盘桓,京城乃至天下百姓都爱来此处祈福问道,做法事,积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