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棠忙上前去,呵斥他放手,小崽子见到她,目空一切的眼神终于有了聚焦,手上仍迟疑着不肯放。越棠复呵斥一声,他嘴角一捺,罕见地做了个表情,似乎是委屈,到底慢慢撤了力。
箭下捡回一条性命的侍卫倒在地上,边上几个同僚争相控诉,却被越棠打断:“侍卫处的事有王爷裁断,本王妃不便插手,你们先退下。”
十来人瞬间退了个干净,箭道里只剩下那小崽子。越棠看着他,十六七的少年,个头挺高,都赶上王爷了,却浑身长满了刺,伤人不难,伤自己更容易。
越棠有些头疼,“不是让侍卫教你骑射吗?人家既然传你技艺,好歹有半师之谊,什么样的深仇大恨,非得要戳人要害?说清楚,慢慢地说,你说出来我就相信。”
小崽子憋着气,慢慢地往外蹦词儿,越棠勉强听明白了,几人比试射靶子,事先说定输者管赢者响亮叫声爷,结果有侍卫输不起,恼羞成怒之下,一支箭信手掼在了他脸上。
“你说,有人打,要还手。”小崽子倔强地昂着头,不认为自己有错。
越棠且顾不得对错,她只觉震惊,“昨日才指派人教你骑射,今日射靶子,你这个徒弟就赢了师傅?”
小崽子不解,“他们很弱。”似乎觉得她的震惊很没道理。
越棠无奈,苦笑着摇头,还真被她拣到宝了,或许是个万里挑一的奇才。可没人教这奇才是非观念,人情世故上,他几乎一窍不通。
她斟酌着解释,“管事对你有恶意,你要适当还手,维护自己,侍卫们不一样,他们是......呃,是一时上头,何况你还手,也不能直奔要人命去......”
世道的运行规则、不同场合同人打交道的分寸,这些其实都没有定数,全靠各人在生活里经历事情,无形中便形成一套自己的准则,各中微妙,哪能用三言两语解释清。越棠意识到与他说道理是个错误,小崽子是白纸,她随手一画,他就只认那一笔,又直又倔,要么一股脑儿全说清,要不然索性别起头。
她依稀察觉他对自己还算信任,便试探道:“别饲马了,往后跟着本王妃吧。我亲自教你读书写字,带你出门,看这世上寻常人如何举止,听他们怎么说话,你愿不愿意?”
这回小崽子重重地点头,说愿意。
“不要人教,原来是不要别人教,想本王妃亲自教,你早说啊。”越棠笑起来,觉得小崽子有意思,“你很信任我?为什么?”
他不假思索:“你很香。”
越棠愣住了,身旁的女使听不下去,白着脸上前训他:“慎言!王妃面前,不得放肆......”然而小崽子悍戾中带点疑惑的眼神扫过来,直白的骇人,女使的话噎住,颤巍巍地退后了一步。
越棠倒没怪罪,和颜悦色地给小崽子立规矩:“我是你的女主人,这话不合适,往后不可再说,不仅是我,对任何一个女子都不能说,记住了?”
从此睿王妃身边多了个叫铭恩的侍从,不叫进二门内,越棠便将正厅挪到西边跨院,晌午前在那儿听管事的回话,着他在边上写字,闲来给他讲两句书上的道理。过午再打发他去练武,瞅准睿王得闲,便请王爷指点他一二。
她对这拣来的狼崽子报以空前的热情,睿王起先有顾虑,遣去探底细的人回了话,说那狼崽子没根底,上月才混迹在南边的流民里入的京,也没与人拉帮结派,道儿上有些头脸的人物看中他的禀赋,可他全不搭理,一匹彻底的独狼,从头至尾没同京里任何人来往过。
“至于入京前的经历,便不太好查了,属下请王爷示下,是否着人去南边打听......”
同京城人没牵搭,便还算清白吧,睿王忖了忖说不必,就此作罢。
狼崽子挺听他王妃的话,身上的野性渐收敛了些,可偶尔不留神,还是不经意流露。比如晌午在箭道里练骑射,狼崽子落后他一着,气性上来,似乎是嫌襟袖束缚影响发挥,不打声招呼就把衣衫全除了,光着膀子一把拉开弓。
睿王不由蹙眉,他的王妃正坐在一旁的圈椅里看着呢,回眸一扫,果然见她掖手拢着手炉,饶有兴味地盯着狼崽子,似乎觉得赏心悦目。旋即两箭接连正中靶心,她含笑呼了声好,转眼对上他的视线,面色如常,雀跃地催促:“王爷上呀!铭恩要超过您啦。”
当日入了夜,睿王有意拉她进梢间,“旭升染了风寒,我放他几日假。”他面不改色说谎,“独自沐浴不方便,有劳王妃搭把手。”
沐浴嘛,确实要有人帮着擦个背、递个手巾什么的,他的小厮不在,她帮着料理一下也无妨。越棠不疑有它,跟着进了梢间,逐渐却看直了眼,烛光像一层纱,蒙在那雕刻般线条遒劲起伏的骨肉上,有种欲说还休的诱惑,如同温润细致的玉石,玉色上有湿漉漉的青丝凌乱交叠,左一缕右一络,温润里又透出点狂野来。
王爷他怎么回事?掬一捧水,漫无目的地洒在肩头、胸膛、臂膀上,水珠从那莹润的一点深色滚落。水声清越,细浪潺潺......他向来是这样沐浴的?王公戏水,不太正经。
越棠不觉咬着唇出神,忽然听他唤,伸过一只手,纤长有力的指节在她眼前展开,邀约的姿态,“来替本王擦一擦。”
他放低了肩,架在浴桶边缘,越棠咬牙对着那光裸的肩背使劲,真切地感受到了手底下身躯的厚实有力。他们夜夜在一处睡,可这样仔细的打量,还是头一回,脑海里倏忽蹦出晌午箭道里的情形。那小崽子的肤色更深,是日月风霜的洗礼,若论身条......他是怎么长的?壮实得几乎野蛮,拉弓蓄势的那一瞬,眼里精光锐利,像丛林中不可一世的兽王。
脑子里一团乱,忽然听睿王问:“本王比他如何?”
“王爷更漂亮。”浑浑噩噩间,没留神说顺嘴了。
越棠顿了下,忙笑着遮掩,“王爷说什么呀?我听不懂。”说着把手里巾子一撂,捏着胳膊吸气,“才知道给王爷搓背是力气活,往后要给旭升加月例银子。”
睿王当时没拆穿,夜里却比往常更卖力,百般作弄,非要证明自己可不是什么漂亮的绣花枕头。越棠觉得自己腰快断了,却不舍得放开,两手无力地攥着榻围上的雕栏,背身迎着他的力道。太深太快,晃得那坚硬质重的榈木架子嘎吱作响,鼻尖萦绕着甜润的熏香,有种醉生梦死的热烈。
越棠大致明白王爷的反常是从何而来,满以为他事后会说些什么,但没有,他照旧揽她在怀里,等她入睡。越棠不喜欢藏着话,各揣心思同床异梦,如何能舒心过一辈子?于是转身面对他,唤了声王爷。
她主动提起铭恩那小崽子,“王爷练过拳脚功夫,知道什么叫做骨骼清奇,这话形容他,是不是恰如其分?有本事的人,大多都有点古怪脾气,他不肯随旁人学道理,我怜他身世,这才带在身边教导他,日后有所成,王府与朝廷都受益,王爷可别想岔了。”
睿王亲了她一下,笑着说:“在我怀里谈论别的男人,原本我还未觉得如何,这下真要想岔了。”
越棠嗤笑,“王爷真没多想么?别骗我。”
睿王一时没说话,摸索到她的手与她十指交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男女之间的真心爱重,必定连带着占有欲,他只瞧得见她,她眼里一旦容下了旁人,那酸涩的醋劲真是没法儿说。她瞧那狼崽子的目光不同寻常,就像她曾引诱他时,坦荡又炽烈。
多无奈,他比她自己更了解她。她就是这样的人,热爱新鲜感,对于这世上没见过的人与事,永远抱有好奇心。任何性情都有两面,内敛之人或许寡言无趣,但乐意倾听,粗豪之人常言语冒犯,但旁人的冒犯也不放在心上。他爱她什么呢,不就是她身上那份对生活抱以十足的热爱、从而拥有的独特致趣吗?
哪怕这份致趣,意味着她也会欣赏别的男人,他似乎只能接受。他喜她的性情,就得包容她性情的阴阳两面,就算拈着酸,也不能把另一面给坎了,否则她还是他爱的那个人吗?
睿王吁出一口气,忽地翻身撑在她上方,低头好一通缠绵的亲吻,温柔又执着,直抵魂魄。吻够了喘着气分开,他呢喃:“不论你眼里有谁,本王都是你唯一拜过天地的正夫。”
越棠眼波一横,嗔笑道:“王爷瞎说什么?我眼里......”嗓音一转,“啊”了声,扭身企图拨开他的手,“我累,不要了......”
睿王却一掀锦被,埋头往床尾蛄蛹,含糊说了声“你歇着”,口舌便忙旁的事去了。心中得意地想,这也算新奇体验吧,她一定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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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年尾,皇帝在花萼楼设宴辞岁。这是越棠头一回以睿王妃的身份在众人面前亮相,便多花了些心思打扮,胭脂色十二裥仙裙,织金的罗面,衬鹅黄地夹缬短襦,鬓边压一对玉螭首的掩鬓,最后描眉画眼,女使的手艺绝佳,她看着镜子里的女郎,美艳中带点妖娆,妖娆里又掺一丝纯情,像她又不像她。
“会不会太招摇?”她对镜飞了个眼波,被自己的美晃到了眼睛。
女使肯定地说不会,“王妃今日越美,越证明您在王府过得称心如意。这是陛下亲赐的姻缘,您漂漂亮亮盛装出席,是领陛下的情。”
说得也对,那就这么着吧。收拾停当袅袅迈出门槛,睿王已经在廊下等她了,身姿亭亭,披荼白的鹤氅,芝兰玉树般弘雅清贵,悠悠一抬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她造作地比划了一下,冲睿王眨眼睛:“好不好看?”
睿王的回答很有水平,“风雨欲来,暮色昏昏,王妃赫然将天地间都照亮了。”
院门外侍立的小崽子回答就很直接了,见她走过去,“咚”的一声,脑袋磕在了廊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