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我,仿若一只乌龟,但凡察觉外界有丝毫风险,便会迅速缩回自已的保护壳中。

如今,我对生存开始有了些许期待,然并不浓烈。在我与这个世界的关联里,许简寒远远不及我地里的庄稼、园子里的蔬菜以及家中的鸡鸭那般重要。

我对他,始终是表面任其所为,实则内心抗拒。

第6章 各执一词

端午时节,依中医渊源,盛传此季阳气鼎盛,百草皆具药性。我所割取的艾草菖蒲,正契合这节日之需,又被许简寒收拾得利落整洁,故而定然销路不愁。仅仅耗费小半日时光,担中的艾草菖蒲便售卖一空了。虽说获利微薄,然这买卖本就无甚成本,也算是颇为划算。

虽说我如今确实囊中羞涩,理应节俭度日,然念及许简寒新嫁于我未久,又才痛失相依为命之父,我心里实在不忍。新婚之后的首个节日,总不宜叫他过得太过寒酸。于是,我狠下心来,割了半斤猪肉放在单子里。所幸自家的菜园蔬果丰饶,各类蔬菜一应俱全,拼凑出一桌还算丰盛的菜肴想来并非难事。

想着要张罗一桌饭来,我不由得归心似箭,但手头钱少,亦不舍得搭乘村里的牛车,好在今日尚早,步行回去亦无大碍。一路上,我就着许简寒为我精心准备的凉茶与西红柿解暑,虽烈日高悬,却也并未觉酷热难耐。

我所居住的几间旧屋,坐落于村子最里侧地势偏高的小山坡之下,远离村子里人群聚居的核心区域。归家之路,需穿越村中绝大多数人家。我素日不善社交,与村中人户的往来甚少。加之我身材高大健壮,又总是面容冷峻,不苟言笑,瞧着便似不好相与之人,众人自然也不愿主动与我亲近。久而久之,我那几间草房子在这村子里,仿若一座孤岛,孤零零地矗立着,与周遭显得格格不入。

今日,我亦如往常那般,默默无言地快步走过一家家村民的门口。然而,我分明能感知到,有诸多暗中打量的目光投来,背后亦隐隐传来若有若无的议论之声。

我无意去仔细聆听,毕竟有人之处,便难免有是非。他人之嘴,我无法掌控,亦不能强行阻拦。

当我远远望见从自家屋顶袅袅升起的炊烟,以及那伫立在门口翘首以盼的消瘦身影时,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觉与冲动,自心底油然而生,在体内肆意乱窜。彼时的我太过木讷,难以确切捕捉这种情绪,只觉在烈日下几近耗尽的精力,瞬间如潮水般涌回体内,脚下的步伐亦不自觉地加快不少。

我只当这是顶着酷暑步行许久,自已又渴又累所致。

许简寒见我归来,带着笑容小跑迎上前来,接过我肩上的担子在院中放下,而后从院子角落的水井中捞起早已凉好的茶水,捧到我跟前。他还极为贴心地在茶水中添了几片薄荷叶,我轻抿一口,薄荷的清香与凉爽瞬间弥漫整个口腔,暑气顿时消散了不少。

环顾四周,院子里外也被清扫得极为干净整洁,角落里从石缝与土隙间生长出的杂草,亦被拔除得一干二净。以往我从外头回来我时,鸡鸭因无人喂食,在院子里肆意乱窜,弄得一片狼藉,臭气熏天。如今相较之下,可谓天壤之别。

待歇够了,我才从担中取出猪肉递给他,他接过,转身放入厨房的水缸妥善存放。

我见他忙碌不停,不禁笑着打趣道:“你好像是田螺姑娘。”

他闻言微微皱眉,面露疑惑之色,比划着回应:“我不是姑娘。”

想来,即便是身为哥儿,亦与寻常男子一般,不愿被人以姑娘作比。不过,他这般较真的模样,倒是多了几分少年的意气,显得生动明艳,格外引人注目。

他生得确实极为俊秀,至少我来到这个世界这这些年,还没有见过比他更为出众的哥儿。在我原本所处的世界,这般模样的长相,也应该是极为契合流行的审美观念。

“饿了吗?进屋用饭吧。”

他的比划打断了我无端的遐想,我将买回来的猪肉置于井中晾着,以防晚间食用时变质,而后便随他进了屋子。他煮了豆角稀饭,凉拌了黄瓜,炒了茄子,还烙了两张饼。

菜肴味道平平,中规中矩,算不上美味佳肴,却也并非难以下咽。只是我着实饥饿,进食之时几乎狼吞虎咽,将桌上饭菜席卷大半。见我这般模样,他嘴角微微上扬,想来每一位下厨之人,皆乐于见到自已的辛劳成果被人尽情享用,得到绝佳反馈。

“我买了五花肉,晚间你想吃怎样的做法?我来掌勺。”饭后,我本欲洗碗,然而他坚称我在外劳累了一上午,定要我去房中午睡,我无奈之下,只得决定由我来准备晚餐。???

果如我所料,他对吃什么并无特别要求,也不知是出于客气拘谨,还是他生性随和,多数时候,我二人生活琐事他皆将选择权交予我。

我躺在屋内床上,手中摇着蒲扇,然酷热依旧难以驱散。心中暗自思量,或许可以尝试编织新的竹席用以安睡。只是我未曾系统学习过竹编技艺,仅在童年时期,父母外出务工,我寄养于农村堂叔家时,见他编织竹器售卖,在旁打过下手,更多的则是来这里有从村里老人那里学来的,因此还为那老人家担了足足一个月的水,如今那老人都去世了。便是我如今这一手异于村中其他人的种菜务农本事,亦是从靠种菜营生的堂叔身上习得。来到此处,我能得以果腹,不至于饿死,皆多亏了他……

我本打算午睡醒来,便去屋后竹林砍伐几根竹子试试。若运气尚佳,或许还能编织一些竹器拿去售卖,顺便编些竹扇、竹篓之类……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间沉沉睡去。

待我醒来,隐隐听到院子里传来轻微的打水之声。起身出去一看,原来是许简寒正在清洗我回来时换下的汗湿衣物。

我心中不禁泛起一阵叹息,快步走上前去,不由分说地将他拉起,“去歇一歇,余下的我来。”

我深知,与古人谈论人权与平等,无疑是对牛弹琴。但我亦不愿许简寒姿态放得过低,整日只围着我打转。

他力气本就不如我大,被我夺去的活计,自是难以再抢回去。

“许简寒,你我成亲已是既定之事。我年事渐长,若再不娶亲,那高额赋税定会让我愁眉不展。从某种程度而言,你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你并不亏欠于我,即便你父亲之事我花费了些银钱,但是你这些日子偷偷塞给我的,亦足以相抵。你我这般相互扶持走下去,不出意外或许会是一段漫长岁月。你若时刻小心翼翼地讨好我、奉承我,久而久之,这关系定会变味。我也未必会铭记你的好,以德报之,这想来亦非你所期望的结果。当然,我亦不喜凡事皆依赖他人。就目前来看,你已做得很好。我们一同搭伙过日子,平安顺遂地活下去便足矣。无需担忧我会在某一日将你逐出家门,若我有那般能耐,又何苦娶你?故而,往后你便将此处当作自已的家,随心而为,不必时时察言观色。”

我所言直白坦率,他亦是聪慧之人,自然能够领会。只是我疏忽了,他终究受时代所限,我无法在这社会与他畅谈平等与自由。

他比划着回应:“我知晓你是受了他们的欺骗才娶了我,然你却始终在帮衬我,未曾怪罪于我,我心中委实感激不尽,一心想要报答于你。但你若无意要我为夫郎,那我便不做你的夫郎。我可陪伴于你,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为你分担家中事务。我并未觉得有何不妥,每日做着这些,我心中欢喜且满足,仿若寻得了生活的方向。这般怎能不算将日子过好呢?”

此事上,我二人各执一词,很难统一,但至少有一处我们达成了共识,即皆认为与对方共同组建家庭乃是不错的抉择。

说实话,在这最为关键的一点上,他与我意见相合,彼时我心中满是温暖与喜悦,却未曾深入思索:两个此前毫无关联的陌生人,为何会萌生出一同生活的念头?又怎会有勇气谈及未来?

我们那时大概都以为,不过是为自已往后的生存寻觅了一个继续走下去的伙伴,以求降低生存之艰难,如两只在寒冬中相互依偎取暖的小动物,却未曾意识到,那是源于心底深处对家庭温暖的朦胧渴望,那是人性中对情感归属最本真的需求。

我独自飘零太久,于家庭关爱所得甚少,故而渴慕温情,如久旱盼甘霖;他曾拥有却又惨烈失去,那曾经的美好与如今的孤寂形成鲜明对比,因此也倍加珍视,似是握住最后一丝希望。

但我确是满心欢喜,从归家望见那袅袅炊烟起始,那一碗凉茶,那一碗粥,一碟菜……无不牵扯着我的心绪,如同一丝丝细密的情网,将我与这个家紧紧相连。

在这浩渺天地之间,我不再是孤独的行者,亦会有那样一人,会在某一瞬间念及在外奔波劳碌尚未归家的我,为我备好温热饭菜,捧上一碗热汤,此般情形,何等美好,仿若置身于一幅宁静而温馨的画卷之中,让人沉醉不知归路。

第7章 别的

我向许简寒提及想去竹林砍伐些竹子回来编制竹席之事,他自是如往常那般,毫不犹豫地支持我的决定。不仅如此,他还主动表示要与我同去,随后便转身背上了我前几日特意为他准备的背篓,笑着说正好可以顺便捡些干的竹枝回来当作烧火之用。

我们一同来到竹林后,便迅速分工开始忙活起来。许简寒轻轻放下背篓,专注地在竹林间寻觅那些干枯的竹枝,逐一捡起放入背篓之中。而我则在竹林里仔细挑选品相上佳的竹子,选好后,我挥动手中的砍刀,小心翼翼地将竹子砍下,并仔细地将其表面剔干净。毕竟是头一次尝试编制竹席,我心中难免有些忐忑,故而不敢砍伐过多竹子,生怕因技艺不精而白白浪费了这些材料。这片竹林本就生长得极为茂盛,我又特意在其间挑选了最好的竹子,然而,当我将挑选好的竹子扎成小捆儿,打算往家里扛的时候,才惊觉这捆竹子太过沉重,我使出浑身解数,却根本无法将其搬动多远。

好在许简寒将干竹枝背回去后,很快便折返跑来帮我。我们二人齐心协力,来来回回奔波了四趟,才总算将竹子全部搬回了院子里。

许简寒从屋里双手捧了一碗水出来,递到我面前。我伸手接过水碗之时,目光不经意间扫到他的额头,只见他额头上不知何时被划了一道细细的小口子,伤口周围微微泛红,虽然并未有鲜血流出,然而伤在他那俊美的脸上,却显得格外引人注目,让人无法忽视。

我急忙将碗放下,拉着他走到一旁,仔细地观察起伤口来,满脸关切地问道:“你脸划伤了,疼不疼?”

他微微摇了摇头,脸上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似乎这小小的伤口于他而言,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伤。

他本就生得模样极好,这道口子在他那白皙光洁的脸上显得尤为鲜明,我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赶忙取了些水,轻轻掰着他的下巴,小心翼翼地为他清理伤口。

起初,我本没有任何旖旎的心思,只是在为他清理伤口之时,我指尖触碰到他的皮肤,只觉那指腹间的触感细腻光滑,令人难以忽略。尽管我在心中不断告诫自已,哥儿本质上也是男子,然而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诸多细微之处都在悄然提醒着我,他与我认知里的普通男人有着诸多不同。他看似坚韧,实则内心颇为柔弱,需要他人的呵护与关爱,而我却常常下意识地将他视为普通男人,以为自已能做到的事情,他定然也可以轻易做到。

可是他年纪比我小,身形又不如我高大魁梧,整个人看起来纤细瘦弱。此刻,我突然想到先前我们一起扛竹子之时,心中不禁有些担忧,想要看看他可有伤到肩膀。

可我刚有此念头,却又猛地意识到,我没法撩开他的衣服去查看。因为就在这一刻,我内心深处仿佛突然真正接受了男女之外的第三种性别,我深知若是如此行事,无疑等同于一种冒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