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听上去很像在绕弯子,但萧金业沉痛的语气,又让这句玩笑般的话有了不一样的重量。

柳元洵轻声道:“家住西市尾,有副认字辩画的好手艺,生得高,长得壮,三十来岁,半辈子走南闯北,三个月前刚刚订了亲的刘三,你认识吗?”

萧金业想了想,摇头道:“我不认识这个刘三。”

柳元洵微微松了口气,然而紧接着,便听萧金业又说道:“但倘若这些事与他有所关联,且他已经死了的话,那他应该也属于我所说的‘刘三’之一。”

柳元洵脸色微变,他知道萧金业这话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开始将他带进此局的刘三,或许并不是意外身亡,而是早有预谋。

他忍不住问向萧金业,“那刘三的死呢?也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

不怪柳元洵有此猜想,而是刘三之死,是他入局的关键。倘若一开始仅仅只有那一张琴谱,他断不会拖着病体投身到这件事情当中。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萧金业望着柳元洵,神色颇为复杂,眼中既有怜悯,又透着无奈,更多的则是深陷棋局的怅然,“我只晓得,每一个‘刘三’,行事皆不会毫无目的。他们连自己的性命都算计好了,何时赴死、怎样死去、如何死得更具价值,都谋划得清清楚楚。”

萧金业最后又补充道:“待您前往江南,或许还会遇见更多的‘刘三’。等您找到最后一个‘刘三’,真相便会水落石出。到那时,您就可以抉择,是将真相公之于众,还是把它尘封入土。”

柳元洵紧接着追问道:“你所说的真相是关于谁的真相?关于你,关于冯源远,还有谁?孟谦安?孟阁老?还是更上面的人?”

萧金业不再回答他的问题,他摇了摇头,道:“您总会知道的,而且,您马上就会知道了。我累了王爷,您叫他们将我带回去吧。”

柳元洵知道自己已经问不出来什么了,他起身推开刑讯室的门,然后对着门外守着的锦衣卫说道:“劳烦将萧大人带回去吧。”

那锦衣卫点头应是,前去搀扶萧金业。此时,柳元洵终于明白萧金业为何要人扶他进来了萧金业不仅失去了右臂,两条腿自膝盖以下也是空荡荡的一片……

怪不得,他从没见过站起来的萧金业。

原来,他再也站不起来了。

第84章第 84 章

说完了话,柳元洵就该走了。

可来得时候,他有人陪,走的时候,陪他的人却已经按照他的吩咐,扶着萧金业去牢狱深处了。

他本想等等,可待得久了,帕子已经被血腥气浸透,每呼吸一次,涌进鼻腔的味道都熏得他头疼。

他起身看向来时的路,发现两侧的蜡烛虽已经烧到了底,可还是有些光亮的,再加上他已经走过一遭了,按原路回去也不算什么事。

他起身顺着来时的路走了过去,道路逼仄,所以他距离两侧的光源也很近,一豆烛火就能拉出一道巨大的影子,数道影子呈八角笼一样围在四周,再配合诏狱深处时不时传来的低哑呻I吟声,这光亮竟比一室黑暗更令人胆寒。

他走得快,蜡烛却燃得更快,想来点蜡的人是从出口依次向里头点的,所以刑讯室周围的蜡烛尚还亮着,但靠近门口的地方已经熄灭了。

柳元洵怕血,但更怕黑,眼见前方那段路已陷入黑暗,他当即转身折返。

这一转头,差点吓得他魂飞魄散。

他身后竟跟着一道高挑修长的身影,距离他大约两步之遥。稀薄的烛火勾勒出他模糊的轮廓与面容,柳元洵惊得心脏剧烈跳动,缓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说道:“原来是你啊,阿峤。”

顾莲沼没有说话,只静静伫立在那儿。柳元洵常常在灯烛下看书,日子一久,视力大不如前,尤其在光线昏暗处,看人愈发模糊。

他看不清顾莲沼的表情,又觉得自己既然做了决定,就不该再用以前的态度对待他,可他向前是昏暗,向后又是堵在路上的顾莲沼,一时竟犯了难。

可他没有犹豫的时间,这里的蜡烛不经烧,再加上本就见了底,就在他愣神的这会儿,黑暗已经渐渐朝着他所在之处蔓延过来。

柳元洵不再耽误,而是朝着顾莲沼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道路逼仄,只能容一人通过,柳元洵要想过去,只能让顾莲沼先让开。

柳元洵站在他身前,低声道:“阿峤,借过一下。”

顾莲沼却纹丝未动,宛如一块故意拦路的巨石,堵死了柳元洵的退路。

柳元洵瞧了瞧身侧的蜡烛,眼见烛火即将熄灭,终于按捺不住,抬手去推顾莲沼的胸膛,试图强行推开他。可他哪有什么力气,顾莲沼又怎是他能推动的。别说推顾莲沼了,恐怕连顾莲沼养的狗,他都推不动。

既然推不动,自然过不去。

若是以往,以他和顾莲沼的关系,他定会瞪上一眼,再抱怨几句。可因着那个无法解释的误会,他又无法用寻常的态度去对待他。

顾莲沼站在路中间,两侧各留下一道窄窄的缝隙,大约一掌宽。柳元洵心想,若是用点力,或许能从这缝隙中钻过去。

只是这举动实在有些丢面子,过程也会有些狼狈。好在顾莲沼让了半步,他当真钻了过去。

柳元洵松了口气,没有回头,借着最后一点光亮,朝着刑讯室走去。

身后一片寂静,听上去顾莲沼并未跟来。可一想到顾莲沼悄然跟在身后时,他也没察觉,柳元洵又有些拿不准了。

好在回程十分顺畅,他刚到刑讯室,之前陪同他进来的锦衣卫便回来了。

柳元洵松了口气,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那锦衣卫先是向他行礼,又对着他身后行礼,接着连说话的时间都没留,一溜烟跑了。

柳元洵伫立在原地,久久没有回头。

身后的顾莲沼也只是默默站着,自见面起便未曾开口。

顾莲沼望着那个清瘦的背影,难以确切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从他站在萧金业牢前开始,便一直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见柳元洵。

相较于深究自己内心究竟想不想见他,他更渴望找到一个超脱情绪、具有实际意义,能够支撑自己做决定的理由。

可直至柳元洵来到锦衣卫指挥使司,他依旧没能找到这个理由。

锦衣卫的刑讯室通往两个方向,一头连着出口,一头连着诏狱。

他站在诏狱那头,背靠着大门,静静地聆听着柳元洵的声音。那声音听上去与以往并无不同,轻柔而和缓,仿若春日里潺潺流淌的清泉。

直至他们的谈话结束,大门被推开,隐没在黑暗中的他,再次看到了柳元洵。

柳元洵身着一件浅云白的长袍,外罩葭灰色披风。许是刚从太常寺赶来,所以他的长发被玉冠一丝不苟地束起,温润之中又多了几分不可侵犯的贵气。